三位同龄老男人的母亲节


来源:看理想

今天母亲节,先祝所有的妈妈们节日快乐!

封面放了三个老男人的照片:杨照、马家辉、胡洪侠。这三位六零后的同代男,分别来自台湾、香港和大陆。         

       

今天我们来对比、对照,这三人、三地的——母亲节。         

   

以下本文摘自《对照记@1963》杨照 马家辉 胡洪侠著

那个母亲节的前一天


文 | 杨照

杨照,1963年出生于台湾,本名李明骏。作家、文学评论家和政论家。看理想节目《呼吸》、《古今:杨照史记百讲》主讲人。

当年大学入学联考,固定在七月一日、二日两天举行。母亲节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很容易算的,距离联考不到两个月,只有五十天左右。

十八岁那年,母亲节前一天,星期六的早上还到学校去,已经没有老师上课了,该上的早就上完了,通常老师来了就发考卷,同学可以选择作考卷,也可以选择自己念书。

中午放学走出校门,上次模拟考的成绩还贴在布告栏,忍不住再瞄了一眼,依照模拟考的排名,如果现在就考试,我应该可以顺利考上第一志愿吧!

多么希望今天就考试,今天就可以解脱被联考压得喘不过气的压力。在这种心情下回家,很难让自己马上钉坐在书桌前,继续读那些已经读破读烂了的高中课本。晃着晃着,看见妈妈要出门了,顺口问:“你要去哪?”

妈妈要去巷口买水果,也就顺口问:“要跟我去吗?”我其实已经很久没跟妈妈一起出门上街了,但想想出去晃晃,似乎比在家里晃稍好一些,就去找鞋穿了。

到了水果摊,老板一眼看到我身上穿的制服,注意到上面绣着代表三年级的三条杠。“啊,三年级了,快考试了?”我客气地点点头。老板又说:“建中的,没问题啦,一定上台大。”我赶忙摇摇头回答:“没有那种事!”然后,老板问:“那是准备要当医生,还是要念电机?”

那个年代,联考分成甲乙丙丁四组,甲组是理工科,排名最高的是台大电机系;丙组是医农科,排名最高的是台大医学系。一般“正常”的男生,都选择念甲组或丙组,所以会有水果摊老板这无心一问。

但偏偏我不是个“正常”的高中男生。我属于我们学校大概只占百分之四的少数异类,选的是乙组文科,而且填的第一志愿还不是更有前途更好看的外文系,而是历史系。

水果摊老板突然一问,我正准备回答:“喔,我念的是文组班……”话还没出口,一直低头挑拣芭乐的妈妈猛地先说话了,她抬起头来,夸张地摆着手,对老板说:“啊,还没有决定啦!”

我吓了一大跳,而且发现:显然妈妈也吓了一大跳。我们两人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妈妈口中直觉跳出来的谎话,从买完水果到走回家,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回到房间里,我情绪激动,因为理不清自己为什么激动而更加混乱激动。坐在床沿,我强迫自己整理。至少十分钟过去,勉强整理出第一条:原来妈妈觉得我选择念文科,是件见不得人、丢脸的事。

可是在过程中,从我高三要转文组班,到我跟她领联考报名费,她从来没有表现过一次反对,一次都没有。爸爸有过意见,但也只有简单的一项:“尽量不要去念政治”,如此而已。对父母那辈的台湾人来说,政治还是个会惹祸、 危险的行业。

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妈妈反对我念文科!不,我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身上可能承担的压力。我自己刻意不在乎社会上将一个念文科的男生视为“怪物”的眼光,觉得抗拒这种眼光才是更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妈妈也要应对别人认为她养出了一个“怪物小孩”的眼光。

做一个怪物,是我自己的选择,却不是妈妈的选择。在那脱口而出的谎言中,我明白了:妈妈何尝不希望我“正常”些,别那么“怪物”呢!

理解了这件事,一度让我愤怒,原来妈妈也跟别人一样想!不过愤怒只维持了几秒钟,继之而起的是深沉的哀凉,我早该明白,只是我一直在逃避,妈妈本来就没有道理真正体会我在想什么我在干嘛,并且记起了赫曼赫塞小说《彷徨少年时》里的那声疑惑呐喊:“我不过只是想要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如此困难?”

再继而,我的眼眶红了,因为意识到:多大的包容,才让妈妈没有像其他同学的父母一样,规定我一定要走他们想好的路,禁止我去追求他们无法了解的东西,还愿意因此承受压力,不将压力转嫁给我?

这是我不会忘掉的母亲节,或者该准确点说:母亲节的前一天。

不打麻将,要干啥?


文 | 马家辉


马家辉,1963年出生,香港传媒人、专栏作家、文化评论学者,台湾问题研究员。凤凰卫视、有线电视、香港电台节目主持人。


香港很早便开始流行庆祝母亲节了,早到我七八岁时已有印象,那应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们的年龄是隐瞒不了的,对吗,其他两位同样出生于1963的作家同业?

小学时代,每年到了四月底五月初,学校老师都会说,母亲节即将来临,所以这个星期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也要画一张图画,画完,带回家送给自己的妈妈。于是,我就写了,也就画了,写什么和画什么、早就忘记了,只记得,妈妈真是好,她从来不批评我写得不好或画得不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认真去看。

这样说绝对没有半分埋怨或不敬,相反,是羡慕,羡慕她的豁达性格,广东话叫做“大情大性”,从不焦虑,从来不把事情看得过度严肃重要,有也行没也罢,都可以,反正,活着就好,即使死掉也无妨。

母亲七十岁了,生平看得最重的事情恐怕只是一个“赌”字,主要是打麻将和到澳门赌场,从二十岁到如今,赌博一直是她的生活主旋律,without apology,毫无愧色,毫不歉疚,始终如一。

举个诚实的例子吧。我出生后大约三四个月,她把我抱到亲戚家里串门子,聊不到五分钟,当然是坐下来打麻将了,我便被放在睡房床上,无人看管,不知如何,到她竹战结束,竟发现我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脸色青黑,不哭不闹,但呼吸困难。她吓到了,马上把我送到医院,直进加护病房,医生对她说:“目前情况尚未稳定,能否脱险,难说,你们不妨先回家,等消息,如果晚上收不到电话通知,便应表示度过危险期,有救。“

母亲唯有哭着回家,眼睛有没有哭肿,我没问她,但许多年后忆及此事,她耸肩淡然道,那个晚上也真难过,返回家里,百无聊赖,睡不着觉,只好再打麻将了,一直打到天亮都听不见电话响声,便放心了。

我是难以理解的,忍不住质问:“我是你的儿子啊,躺在医院里生死难卜,你还有心情打麻将?怎么搞啊,你?“

母亲皱眉回答,脸上表情很明显是难以理解我的难以理解:“不打麻将,要干啥?我又不是医生,坐在家里也救不活你,不打麻将,漫漫长夜岂不更难过?打麻将有罪吗?生有时,死有命,我能如何?”

坐在麻将桌面前的母亲,显然是快乐的,即使输钱亦有快感,这是所有赌徒都明白的被虐待心理,毋须弗洛伊德费言解释。为了打麻将,她或许把世上能说的谎言都说尽了,许多时候还要孩子们帮忙,譬如说,不知道曾有多少个傍晚黄昏,她在外边打麻将,明明说好要回家煮饭或带我和姐姐和妹妹出外吃晚饭,但因打完十二圈还要再打十二圈,回不来,不回来,索性只打电话回来,对姐姐道:“你拉开我的睡房抽屉,取出十五元,带弟弟和妹妹去买叉烧饭盒,假如爸爸打电话回来,千万别接听,要到八点后才接,告诉爸爸,我回来过,跟你们吃完晚饭后才再出门打牌…...”

父亲那年头是某报的总编辑,从早到晚困在报社忙忙忙,只能偶尔忙里偷闲致电回家跟子女聊聊天,但因那是尚无手机的黄金时代,母亲遂有说谎空间,我们也可帮忙圆谎,而酬劳是,如果她打牌赢了钱,回家后会付我和姐姐二十元港币;谎言有价,这道理,我从小就懂。

但世上没有永远不被拆穿的谎言,父母亲终究会因赌博吵架,也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妈妈哭了,哭骂道:“你现在竟然责怪我烂赌!你不想想,当年我什么都不懂,是谁教我打麻将?是谁带我去澳门赌场?还不是你!是你!你你你!

父亲哑口无言;我们,子女,更是。

幸好夫妻恩怨难了难断,也没必要轻易了断,要紧的是,哭过了,可以笑回来,可以有机会重新再笑,便够了。每回吵完架,很快,母亲便又“牌照打”,重投竹战之乐,有时候甚至跟父亲和我和姐姐一起坐在麻将桌前,在一百四十四只麻将牌的啪啪响声里畅聚天伦。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送过三四十份母亲节礼物,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有外买有自制,而其中最令我自己印象深刻、最令我妈妈感到贴心的一份礼物必是那个“麻将蛋糕”:我请饼店师傅在蛋糕上喷了“中”、“发”、“白”三张麻将牌奶油图案,祝她永远快乐、打牌快乐、不管是赢是输,都快乐。

活在麻将里,我妈妈真是一位快乐的女子。

没有了母亲的母亲节


文 | 胡洪侠

胡洪侠,1963年出生,河北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硕士,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曾经有那么几年,一听到河北、山东一带大风降温、大雨成灾或口蹄疫蔓延之类的消息,我马上就想给父母打个电话,提醒他们关好门窗,没事少出门,买肉别光图便宜。可是,就在一两秒钟之间,我立刻意识到,这样的话不必打了,再也不用打了,永远没有机会打。

逢年过节也一样。父母离世后,有那么几年,每逢春节,我先想到的总还是“默认程序”:买票,回家,团圆。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习惯:这些其实都不用想了,再也不用想了。

母亲节却是个例外。我是来深圳后才知道世上还有母亲节一说。看到同事伸手掐来算去,说五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一定要给妈妈打个电话,我就犹豫:要不要也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是,电话里怎么给我老母亲讲清楚这母亲节的缘故?

比如,是不是要这样说:“娘,今天是母亲节,您自己的节日。按理说,这一天您什么也不用做,光快乐就行了。莱我们买,饭我们做,酒我们给您满上,饭菜我们给您端上。按规矩呢,今天家中花瓶里要有忘忧草和康乃馨,那也应该是献给您的……可是,我回不去啊,只能电话里祝您节日快乐了。”电话那头,我的母亲会怎么回答我?

我想象得出来:听了这番话,她一定满脸惶惑;她一定不信端午、中秋、春节之外还有这门子节日;她一定会摇摇头笑一笑表示当娘的轮不上这等好事;她一定会说:“别胡说八道了,想吃面筋吃藕夹吃肉包子吃咸鲅鱼炖粉条你就回来,用不着瞎编个节日哄我。”

那些年的母亲节,我终究没有打过电话。我的母亲,终其一生也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为她准备的节日。如今我常为此自责不已,母亲确实是应该过一过母亲节的。记忆中每逢节日母亲总是最忙,她忙的是让全家人过节,她本人就成了节日的一部分。

如果节日是一台戏,她就是主持人,要宣布很多节目开始;她还是演员,几出压轴大戏是非她来唱不可的;她又是警察,得里里外外维持秩序;最重要的,她是指挥,从厨房到饭桌,从为列祖列宗准备供品,到分糖果压岁钱给孩子们,她都得发号施令,指点江山。

她绝没有机会在观众席上静静享受节日的气氛。换句话说,节日大戏一上演,除了不在观众席上,她有可能在台上台下的任何地方。她何曾真真正正轻轻松松过过一个节呢?

现在想来,积存在记忆深处的节日之快乐,并非全由节日带来,很多是由父母创造。这样的快乐,虽然无法重现,也总可以重温。唯独母亲节,对母亲来说是无从快乐的空白,对我而言,是无从改正的疏忽。母亲节是一个空头账户,我没有向其中存储过祝福,母亲也没有从中支取过安慰。如今,没有了母亲的母亲节一到,我只好默默地在想象中为母亲过节了。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有心给母亲送份母亲节礼物,送什么好呢?我不记得母亲表达过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去年我曾想过应该给母亲买架织布机。花瓶里的花花草草她自然也喜欢,可是她更喜欢在织布机上织出好看的图案来。从年轻到老,她那么喜欢织布,织出的布又那么有名,可是她从来也没拥有过自己的织布机。

今年我又改了主意:或许,我应该给她买一匹大红的绸缎才对。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母亲常用的一个包裹里乱翻,翻出了一块红绸布。当时就想,这么好看的绸子,女生扎辫子应该不错。于是偷了出来,剪成很多条,分送给了班上的几位女同学。不知怎么,母亲就知道了,火冒三丈,咆哮了我一个晚上。这是记忆中母亲对我最凶的一次,我躲在炕上不敢还嘴,只自哀自怜地抽泣成一团。我至今不明白那块红绸布是什么来历,究竟有什么重要用途。但是我清楚:母亲发那么大的火,一定有她的道理。

如果——唉,只能是如果了——母亲健在,今年的母亲节,我一定要去买一匹,不,十匹、一百匹大红的绸缎献给母亲。我愿意用红红的绸缎把平平的房顶铺满,把方方的院子铺满,把长长的胡同铺满,把宽宽的大街铺满……只要母亲活着,而且快乐。

 本文摘自杨照 马家辉 胡洪侠著《对照记@1963》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1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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