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风流最损人


来源:豆瓣一刻

本篇中我们所要讲的故事,是《三水小牍》里除了《鱼玄机》外另一个极为出名的传奇故事,也就是《非烟传》。讲完了它,我们也就要告别皇甫枚和《三水小牍》了。那么,闲话少提,我们来看这篇《非烟传》——

话说临淮人武公业,在唐懿宗咸通年间任河南府的功曹参军,他的家中有一名爱妾,姓步,名非烟,相貌艳丽,身材纤细,瘦弱得不胜罗绮,仿佛平时穿上衣服站一会儿,就会累得娇喘连连似的。

步非烟姑娘擅长演奏秦乐,尤其精于击瓯那种打击乐,当她站在灌上水的诸多坛子前,叮叮咚咚地敲起来时,演奏出的乐曲总能和其他管弦乐配合得天衣无缝。并且呢,除了音乐以外,非烟姑娘平时还爱写写东西,文笔也十分不错。因此,武公业先生极为喜欢她。

而武先生家宅院的后面呢,是天水来的老赵家的府第,这个赵氏也是户官宦人家,皇甫枚先生说,因为现在我们讲的这个故事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所以他不便言明这个老赵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邻居赵氏家中有个儿子,名叫赵象,年纪二十岁左右,相貌生得很是俊秀,并且其人也饱读诗书,颇有文采。而这个时候呢,不知道老赵家里死了什么人,反正赵象是正处于守丧期间。

按说守丧你就好好守丧呗,可这位赵象赵公子大概由于正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青春期的躁动和性苦闷都比较严重,所以虽然身上披着丧服,可内心里依旧春情泛滥,有时晚上也免不得要做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春梦。

在这样的状况下,忽然有一天,赵象在自己家中的庭院里散步,偶然间透过自家南墙的缝隙看见了前院闲坐的非烟姑娘。你知道的,少年人的爱情有时候产生得很奇妙也很简单,泪有点咸有点甜,爱那么绵那么粘,一个没搞好,说不定就会闹出什么深情一眼,挚爱万年的事情来。结果呢,赵象也是因为这无意间的一眼,就深深地迷上了弱不禁风的非烟姑娘。

——而且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啊,弄得他自己白天为了非烟茶不思饭不想,晚上为了非烟躺不下睡不着,即便是偶尔终于睡着了,梦里梦到的也还全是这个步非烟,就差哪天想瞎了心,爬到南墙头上去高喊——“非烟,俺想你想得想睡觉”了。

可是呢,一天天总如此干想也不是办法呀?对于窈窕淑女,光“寤寐求之”是没有用的,到头来终究是要“求之寤寐”才可以一解相思之苦,最终解决问题。因此,在多方打听,又深思熟虑之后,赵象觉得自己还是要胆子大一些,付诸行动,做些郑生窃玉,韩寿偷香之类的事情才行。

于是,他便找了个时间,带上许多钱财,去找前院儿武公业家的看门大爷,将自己想非烟想得睡不着觉的事情,对看门大爷掏心掏肺地说了一遍,而且还告诉大爷说,只要您能帮我了却这桩心愿,那就无异于救我一命,除了眼前的这些钱财外,我定当再备厚礼奉上。

看门大爷看着赵象声泪俱下地把话说完,不禁嘬起了牙花子,面露难色,心说我工作的主要方向是安保方面,你非求我跨行去搞挖人墙角的事情,这事儿我不专业呀!而转眼看着赵象带来的钱财,以及他那副不得非烟就要死不死的德性,心里又觉得这个忙还是应该帮,因而在答应下来后,大爷回到家中时,就对自己的老婆子说了此事,并且让她找机会碰上非烟独处,四下无人之时,便对步非烟说一说后院赵公子这事儿。

没想到,不久,当步非烟听说了赵公子思慕她的事情后,并没有露出什么太过惊讶,又或者是觉得羞耻的神情,反而只是凝目看着老妇,出神良久,笑而不答。老妇回去,将步非烟的反应告诉了赵象,赵象听完就高兴得好像疯了一样,都恨不得捧起大娘的面颊来啃上一口。

在稍稍控制下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后,赵象从身边抽出了一张薛涛笺,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首绝句: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书毕,他便将这张彩笺密封好,托看门大娘再送回去给步非烟。结果,步非烟收到信笺,展信读罢,似乎心中感慨良多,叹了许久的气,而后才对大娘说:

“唉,大娘啊,其实我也曾偶然见过这位赵郎,他的确是风流俊逸,才貌大好,可是……无奈我已为人妇,看来是此生福薄,配不上他了。”

大娘看着一脸幽怨的非烟姑娘,心说你个小骚货跟老娘装什么正经啊?还他妈配不上人家,合着你比人家动心还早呢呗?啊,是,大妈我也年轻过,我也明白,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就喜欢搞那些很闷骚的事情,还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看来这个姓赵的小骚包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自己不敢做萧史,像盖世英雄那样骑着凤凰,踩着七彩祥云来接你,反倒希望你学那个倒贴女精神病杜兰香,明朝有意抱枕来是吧?

不过呢,大娘虽然这么想着,却也理解步非烟在哀怨什么,自己家的这个主人武公业吧,实在是一介匹夫,很没文化,步姑娘学问这么好,自然希望没事儿能和自己的男人聊聊什么萧史弄玉之类的美妙人物,可估计实际上的情况呢,是她一跟老武提萧史弄玉,老武大概就会反问她屎要怎么削才能弄成玉……

唉,这种事吧,也是没法说。

步非烟伤感作罢,又抽出张金凤笺来,写了一首答诗,诗的内容是:

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

写好后,她便将信封起,让大娘送回给赵象。赵象得了回信,打开吟咏数遍,心想这步姑娘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不要,但落笔却很诚实嘛,“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哎呀,看来她觉得拿萧史弄玉、张硕杜兰香来比我们俩都不够好,还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更恰当一些。

嗯,没错没错。

想到这里,赵象就不禁美得拍起了巴掌,笑嘻嘻地对看门大娘说:“大妈啊,我这事儿成啦!”

大妈见此情景,心里也替他高兴,又想趁着他心情正好的时候,和他商量商量事后答谢的问题,可还没容大妈插上嘴,赵象便又跑回案头,抽出了一张剡溪玉叶纸,在上面写下这样一首酬谢之作: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结果,这封信一送去,过了足足有大约十多天的时间,看门大妈再也没来过。为此,赵象在家中有些坐立难安了,琢磨着到底是发了生什么事,是武公业发觉他这个隔壁老赵了?

应该不会,自己和步非烟勾搭才几天呀?再说现在顶多也就是处于书信往来,通奸未遂的阶段,武公业一个老匹夫,哪儿会有那么敏感?

那——是步非烟后悔了?

别说,这倒有可能,女人嘛,特别是像步姑娘这种很文艺的女人,最容易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出尔反尔了,唉,卓文君跟司马相如跑路之前,肯定也是会有些心理斗争的,所以说还是杜兰香好啊,干脆利落,简单粗暴,从我有福享,不从祸在前!

如此思量着,在某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赵象同学便坐在自己家的前院里,对着天上的明月以及月下的羞花惆怅起来,一边伤感着自己那还为绽放就已凋零的爱情,一边随口吟咏出这样一首诗来:

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那天晚上,他就这么痴痴地对着天上的星月独坐了半夜。

谁知,第二天一早,赵象刚刚起床洗漱过后,想起昨晚自己写的那首骚柔小诗还不错,正顾自吟咏品味的时候,看门大妈居然就很神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且带来一句步非烟的话,她说:

“赵郎,你别怪我十多天没给你音信,主要是因为最近几天我病了,身体不太舒服……”

传过话,大妈还拿出了步非烟送给赵象的连蝉锦香囊和一张碧苔笺,信笺上写着这么首诗:

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哦哟!原来这十多天音信全无,是步姑娘想我想病了呀!我……我竟然还怀疑她变心反悔,实在是太混蛋了!

赵象将锦囊揣在胸口,一字一句地读着信笺上的内容,心里既难过又惭愧,一想到步姑娘染上了伤春之疾,便担心她如此相思下去,难免会加重病情,于是他赶忙裁了一张乌丝阑,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他说:

步姑娘,春日迟迟,人心悄悄,只是因为在墙缝中多看了你一眼,就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啊,虽然我既不是王菲,也不是李健,你恐怕也不知道他们俩又到底是谁,但请你相信我的一片真心——嘿我真的好想你,有太多的情绪没适当的表情,最想说的话我应该从何说起,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想你?

哎哎哎——莫文蔚你怎么又乱入进来了……好吧,实际上我想说的是,我真的——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着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了解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

——周!冰!倩!你们有完没完?!

呃……

我们都先不要去管那些总在我脑子里飙歌的神仙,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就是我听说现在春天万物生长,你赶上这个时候也有点儿情绪波动,玉体微恙,我请你不要因为我写得那些破东西就相思得损伤了你冰雪一般的容颜,蕙兰一样的气质,为这事儿我已经懊恼至极,恨不得身生双翼,马上飞到你身边了。所以呢,我求你开心一些,别总为我们俩的事儿发愁,辞章苦短,来日方长,我的一片真心又怎么是小小的一张信笺可以寄托得完的呢?你说是吧?

不过呢,你既然作了诗送我,我还是写了一小段东西唱和,来聊表寸心的,那么,最后就将它附在这封信里送给你吧!

他写的那首诗内容是: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看门大娘拿到赵象的这封回信,转而就带着它直接到武府内室,来见步非烟。武公业这个家伙吧,因为是河南府的参军掾属,所以素来公务就比较繁忙,有时候每隔几天就要值一次夜半,有时候甚至整天整天地不着家。而这个时候呢,正好赶上武公业去了单位上班。

步非烟收到回信,拆开阅读,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了赵象的心意,因而不由就更加伤怀感慨,长叹说:

“唉,男人的心志,女人的心意,能够如此情投意合,灵犀相通,那么即使远隔千里,也是魂梦相交,天涯比邻的。”

她叹完了气,又起身关上门,放下了帷幕,走到书案前给赵象写下了这样一封信,她说:

赵郎,贱妾生来不幸,垂髫而孤,后来又为媒妁所欺,才不得已委身于武公业这样一个粗人。因此,每逢那风清月朗之夜,置身秋帐冬烛之前,我就只得以琴声来寄托和排解心中的不甘,我恨,我叹,我叹那——

烟花哪女子,叹罢哪第一声,

思想起,奴终身,靠呀靠何人?

爹娘生下了奴,就没有照管,

为只为,家贫寒,才卖了小奴身。

依呀呀嘚喂,说给谁来听?

为只为,家贫寒,才卖了小奴身……

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上天竟然安排我遇到了你。每每打开你送来的美丽信笺,我的思绪就不禁随之纷飞,吟诵着你写下的诗词锦句,我甚至都为之目断神摇。而最让我心生幽怨的是,洛水有波澜阻隔,教宓妃不得留枕于曹植,贾午家的围墙太高,让韩寿难以越过去分香,我有心联结巫山的云雨,可身边却无秦穆公为萧史弄玉所筑的凤台,又想要荐枕于怀王,但此身却离楚国的山川尚远……因此,我只望天可怜见,感念我一片诚心所愿,神赐机缘,让我可以和你见上一面,偿我夙愿,假如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我也就九死不悔了。

唉——

烟花哪女子,叹罢哪第三声,

思想起,何处有,知呀知心人?

天涯漂泊,受尽了欺凌,

有谁见,逢人笑,暗地里抹泪痕……

呵呵,你看,一个不小心,我现在也被白光、邓丽君之类的方外神仙附体了,好吧,不哼歌了,最后我也写了一首小小的东西,用来寄托我心中的幽思。

她的那首诗内容是:

画檐春燕须同宿,洛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写罢,步非烟将信与小诗封好,叫来看门大娘,令其将之送去给赵象。赵象收到后,读过了书信和诗,念叨了好几遍那句“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心知步姑娘现在已经被他撩得有些不知该说是迫不及待还是饥渴难耐了,因此高兴得又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最后只好跑到一间静室里焚香祷告,面壁思春,祈求上天赶快让他和小步相见的日子早些到来。

如此,盼望着,盼望着,忽然有一天,在暮色将至的时分,东风来了,看门大妈的脚步也近了。大妈一见到赵象,就得意地边笑边朝他行礼,说:

“赵郎啊?你愿意和神仙见见面吗?”

赵象听到大妈此言,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后才连声追问,说大妈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妈清了清嗓子,捏起喉咙来像是学着步非烟的声音,说:

“今天晚上呢,功曹老武去府中值班,不在家里,可以说是你我相见的良辰。妾家的后院,就是郎君你家的前垣,如果你对我的感情还没有变,那我今夜就等着你来见我——”

大妈说着,忽然又拈起兰指来戳了戳自己的胸口,道:

“方寸之间,万语千言,全都等到见了面时,我再好好说给你听!”

“好!”

赵象一把拉住大妈的手,激动地不住点头。

而后,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时,赵象就偷偷找来了一副梯子,爬上了自己家的前墙,而墙的那一边,步非烟早已命人准备好了叠作数层的小榻,以便赵象翻下墙来。

经过了一番“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墙头傍垂杨”的折腾,赵象在几番险些“黑灯瞎火跌断肠”后,终于安全地下得墙来。

才一下来,他便看到自己终日魂牵梦萦的非烟姑娘正靓妆盛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立于花下。两人相互拜讫,都是心中高兴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不管怎么说,月亮已经惹了祸,如此夜色下的有情人,自然你看我美丽,我看你温柔,以至于刹那之间彼此都会生出什么要一起到白头的奇怪念头……

所以,该聊的已经在书信往来中聊那么多了,此时相顾无言,少说些话,多抓紧点儿时间,也没什么不好,要不然谁和谁能不能到白头这事儿没人知道,转眼间便到白天倒是肯定的。于是,步赵两人便手牵着手,从后门走进了房中,接着就只见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映在了窗上,他们各自解开了一侧的幔帐,然后就做了一些十分缱绻缠绵的事情……

——呃,如果这个时候你要骂某个姓佹的家伙关键时刻瞎他妈玩什么蒙太奇,直接给个从后院跟到床上,并且于床上徘徊踟蹰的长镜头该多好的话,那那个家伙实在要为自己辩解一句——这段蒙太奇还真就是皇甫枚玩的,和姓佹的没关系——而且,可能他也会附和着您嘟囔一句——就是就是,瞎他妈玩什么蒙太奇!

总之,恶俗的拼贴剪辑过后,下一个镜头就是天光微亮,晓钟初动了。晨钟响了没几声,画面一转,伴随着呢喃的燕语,步非烟又拉着赵象的手,送他来到昨夜的墙下。

赵象伸手摸了摸步非烟的脸颊,刚想要再温存几句,可步非烟却拉着他的胳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赵郎,你我今日的相遇,乃是前生的姻缘所定,请你不要以为我没有寻常女子玉洁冰清,坚贞不渝的品质,所以放荡如斯。其实……其实我是因为你的风度才情,才把持不住自己的,但愿你能真的理解我的心情……”

赵象笑了笑,伸手帮步非烟拭掉了眼角的泪水,说:

“你看你还哭,我明白我明白,你不怕自己哭得难看,向我表露你不同于寻常女子之心,你想说的我都懂!放心吧,我既然已经向天地鬼神发过了誓,日后自然会永远真心待你,欢好如初的!”

话一说完,赵象就拍了拍步非烟的脸蛋,又点了点头,然后便跳过墙去,返回家中了。

第二天,赵象又托看门大娘送了首诗去给步非烟,诗中说: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

步非烟览诗微笑,心知赵象这又是再问她“哪天再约”,于是便再次回了一首诗给赵象,诗曰: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下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她将此诗封好,交给看门大娘,又还是托大娘带话给赵象,说:

“赵郎,辛亏我还有作些小诗短句的能耐,不然,你的作品都有些骚包大才的面目了,那样的话,恐怕你就要看不起我啰!嗯……那个什么,此后每隔不到十天吧,咱俩都可以于我家后院一会,到时再尽情诉说你我的夙心密意……”

就这样,赵象和步非烟以为他们俩的私情得天人相助,神鬼不知,因此常常在密会时一起赏风弄月,诗文酬唱,如此来来往往颇为频繁,姓佹的表示,他和皇甫枚都懒得去一一为您详写了,总之他们俩这样在一起了大概有一年左右的时间。

啊,那么,接下来就该到“俗话说,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时候了,一年以后不久,有几回步非烟屡次因为些小错而打了她的婢女,婢女怀恨在心,再加上又对她和赵象之间勾当了如指掌,因此就找了个机会将其中隐情全部告诉了武公业。

武公业听说后,一开始的确是气得二目血红,一头青光,但稍稍按下怒意后,他便表现得正常了些,只是稍作沉吟,对婢女说:

“这事儿你先不要随便乱说,找机会我自当查明真相。”

之后——你知道的,当婚姻中有一方出现了外遇时,另一方,不管是男是女,都会瞬间智商飙升,想象、推理和侦查等等各方面的能力激变突增,武公业这个老匹夫也是如此。

因此,到了再赶上武公业值班的日子时,老武就随便找了个由头,跟自己的领导请了假。这天傍晚时分,他还是照常地离开家,和家人说自己去值班了,但实际上却是悄悄潜伏在小区的门口。而等街上的夜鼓响过后,他便偷偷地爬回了家,顺着墙根一直一路摸到后院,打算来个捉奸捉双。

结果,来到后庭,抬头一看,武公业便见到步非烟正倚在门口轻声念叨着什么,老武听不懂步非烟喜欢叨咕的那些东西,觉得反正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该说的话,而转头再看另一侧时,就见到赵象正爬在墙头,斜着眼,骚得欠抽地朝步非烟频送秋波。

武公业这个气啊!心说我他妈这还真是后院起火了哈?当下便暴喝一声,大叫着“孙子!你他妈给我站住”,接着就冲了过去,打算抓住赵象。赵象听得喊声吓了一跳,险些从墙头掉下去,等到发现武公业冲来时,便赶忙手脚并用,准备跳回自家前庭。

但武公业和文弱的赵象相比,到底有些身手,所以跳起来同墙上的赵象撕扯了几番,最终拽下来半截他的衣衫,才侥幸教他逃脱。

赵象翻回了自家院落,而武公业回头查看时,发现步非烟也早已逃回了房中。老武冲入内室,大叫着“步非烟,你他妈给我出来”,步非烟无奈,只好吓得面色惨白,声音颤抖地出面相见。武公业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却仍旧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实情,似乎还打算蒙混过关。

老武这就越发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觉得你他妈给我戴绿帽子就算了,还拿我当傻子,被我当场捉奸还打算蒙我,因此,暴怒之下,他便命人将步非烟捆在大柱子上,取来皮鞭,直抽得她遍体鳞伤,鲜血横流。

而当武公业再次让步非烟说清楚整件事情时,却只听到她气若游丝地嘟囔了句:

“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当天深夜,武公业因为打累了而小睡了一会儿,步非烟趁此机会,唤来了自己最亲信的婢女,求婢女说:“给我一杯水……”

婢女端了水来,步非烟缓缓饮下,可才一喝完,她便脑袋一垂,就此香消玉殒了。

不久后,武公业醒来,打算接着鞭笞步非烟,但呵骂之下才发现,她早已经死掉了。

失手打死了自己的爱妾,武公业顿时有些慌了神,忙吩咐人将步非烟从柱子上解下,抱回到内室的床上。

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呼唤,这个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女人,都再也没有醒来……

事已至此,于是,既为了隐瞒打死侍妾的事实,又为了保存自己的颜面,武公业只好对外声称步非烟是突染恶疾,暴病而亡,后来没几天就将她葬在了北邙山上。但实际上,这种家庭丑闻,人间惨剧哪儿可能瞒得过街坊四邻慧眼如炬的大爷大妈们呢?大家都心知肚明,步非烟是死于非命的。

而武公业虽然不好直接找赵象算账,没去堵过老赵家门口,但赵象这小子做贼心虚,这件事发生后,他就乔装打扮、更名改姓,远远地逃窜到江浙一带去了。

后来,还发生过这么一件说来有些灵异的事情,就是当时洛阳有两个很有文化的崔书生和李书生,他们和武公业关系不错,曾经有过一些交游往来。崔书生听说了步非烟的事情后,曾写过一首诗,诗的最末一联是:

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

当天晚上,小崔就梦见步非烟来找他,并且似乎有些感激地对他说:

“贱妾的相貌虽然不及桃李,可零落成泥的结局却远过于它们,读到了您为我写下的华章锦句,实在觉得自己愧不敢当……”

而李书生听闻此事后呢,也写下过一首诗,诗的最后一联是:

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

结果,那天晚上,小李也梦见了步非烟,并且见她拉着自己的手,面含幽怨地质问说:

“读书人有百种品行节操,先生您难道能全都具备吗?为什么要如此傲慢和带有偏见地写诗来批判我,说我没脸去见为石崇而自杀的绿珠呢?”

“唉,我有不甘呀,还当委屈您泉下一行,和我当面说清楚此事……”

数日之后,小李同学果然莫名其妙地暴毙而亡,当时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很诡异,大爷大妈们也随之不再那么喜欢拿此事嚼舌头了。

再后来,皇甫枚在将步非烟的故事写下来后,据说也曾梦到过她,而梦中非烟姑娘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

“你把我的故事写得还算不错,说起来我是应该谢谢你的,但是,我听说最近下面有位鱼幼薇女士,她好像有些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正想要和你谈谈……”

而后来的后来,传说还有个姓佹的家伙也梦到过步非烟,梦中,他见到步姑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

“无耻下流不要脸——你比赵象还流氓和恶俗!”

【原文】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秀端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忘寐,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持,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以所题密缄之,托门媪达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笺。诗曰: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翦乌丝阑为回简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恍惚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门媪既得回简,径赍诣烟阁中。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夥,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徽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妙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画檐春燕须同宿,洛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封讫,乃召门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忽一日,将夕,门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直府,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若不逾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里,悉俟晤语。”既曛黑,象乃逾梯而登,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遂背釭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因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门媪赠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烟览诗微笑,因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下鹤,一双飞去入行云。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鬼神不知,天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咏寄情,来住频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夕,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致殒。后数日,窆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执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三水小牍·逸文》

呃,这一篇的故事之后,我本来是打算借着那位被步姑娘带走的李书生的诗句,顺便来详细聊一聊有关白居易先生写诗逼死关盼盼的那桩公案的。不过,最近这段时间生活有些不规律,这个故事写到一半,我就被基友拉出去喝成了智障,所以此时在将它补完后,我又觉得白居易和关盼盼的事情其实后面可以再单独成篇(啊,单独成篇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所以,这里我想不如说些离题千里的联想——

一提起这篇《非烟传》,我总是会联想起大约在我上中学时,被炒得很是热闹的一条文化新闻——当时正是“大陆新武侠”朝气蓬勃,浩浩汤汤地大有要恢复武侠小说往昔荣光的时刻,步非烟老师与金庸先生因为武侠的“革命”问题产生了一些误会,被媒体炒来炒去,一时间很引人关注。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十年的光阴,如今猛回头看去,通俗小说界的“革命”竟然真的发生了,只是——到头来不是谁革了谁的命,而是武侠小说自己几乎被盗墓、玄幻等类型革没了命,想想这还真是件教人颇为伤感的事情。

而偶尔留心观察眼下网络小说比较热门的类型时呢,我有时竟然会不自觉地将狐疑的目光投向金庸大师身旁,那位如弥勒般笑得与世无争的倪匡大师。你就说吧,当前这玄幻、穿越、盗墓、灵异,哪一种类型和元素不曾在“卫斯理系列”中出现过?现在人们时常将部分类型网络小说的鼻祖之名归于刚刚去世的黄易先生,但实际上黄易先生开始创作玄幻穿越等类型的小说时,已经到了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早年的“凌渡宇系列”,其实也大有模仿“卫斯理”的痕迹,因此我个人一直以来认为,这个“鼻祖”的地位,其实还应当属倪匡先生。

啧,所以说——搞“革命”这种事情呀,最需要提防的,还应该是像倪匡大师这种看上去慈眉善目,向来不急不慌,喜欢让子弹飞一会儿的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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