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这样的冈仓天心译本要不得
冈仓天心(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7月20日《南方周末》)
《理想之书》
[日]冈仓天心著,刘仲敬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冈仓天心(1863-1913),可以说是日本的林语堂,不过他用英文著书绍介亚洲文明,比林语堂还要早三十年。过去,我们只熟悉他写的《茶之书》,今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冈仓天心另外两种重要著作的中译本:一是《觉醒之书》(黄英译),原题The Awakening of Japan,直译应作《日本的觉醒》;一是《理想之书》(刘仲敬译),原题The Ideals of the East,在日本被称作《东洋的理想》,也可译作《东方的理想》,尽管更贴近内容的书名或许应该叫《亚洲的理想》。《日本的觉醒》、《东洋的理想》是冈仓天心集中表达其“亚洲一体”观念、宣扬日本文化的书,在以英文撰写的有关亚洲的著作里,这两部都算是有名的。
日本国内对冈仓天心的研究相当充分,对其英文著作的翻译也有多个版本。单就通行译本而言,《日本的觉醒》就有福田久道、夏野广等的译本,《东洋的理想》则有浅野晃、村冈博、富原芳彰等的译本。这些日译本普遍质量甚高,不仅专名还原相对精确,对文意的理解和表现也往往深刻而优雅。反观新出的两种中译本,语言干瘪无力还是小事,关键是错误太多,译者的英文词汇量窘促,每每误解原意,又未能从精到的日译本中汲取有益成分,以提升自己的译本,结果人名、地名的舛谬比比皆是。比较起来,《觉醒之书》的准确度还稍高一些,因此,下面只以《理想之书》为例,试分析一下其误译的特征。
词义理解之失例1:《理想之书》正文第一章第一段就有一处相当明显的误译。冈仓天心认为,亚洲人的思维方式不同于地中海和波罗的海那些尚武民族,译者是这样译的:“后者喜欢执著于个体,寻找其意义,却不去探索生命的终极理想。”(第21页)原文为:... who love to dwell on the Particular,and to search out the means, not the end, of life. 这里的means是“手段、方法”的意思,译者大概把它跟meaning(意义)搞混了。事实上,在该句中,end(目的)与means(手段)并举,稍有英语常识的人都不会弄错的。原意为:他们耽于“殊相”(个别),爱找寻人生的手段,而非人生的目的。
接下来,将主要从《理想之书》的第六章“飞鸟时代”、第七章“奈良时代”中选取例子,这两章一共一万多字,篇幅约占全书的六分之一。选这两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只是想多少借以表明该译本错误率之高。
例2:“重要的传道士前赴后继……产生了有趣的交流。”(第84-85页)原文为:This history of the long succession of important teachers ... raises the interesting question of the means of intercourse. 这里又出现了means一词,译者选择的是直接忽略,但句子的意思完全翻错了。原意为:这一段为时甚久的重要(佛教)教师相继而至的历史……给我们提出了一个他们采用的交通方式究竟为何的有趣问题。附带一提,means of intercourse现在多用来表达“交流方式”,但在此语境中,是“交通方式”的意思,因为下文谈到了海路、陆路等路线。
例3:“印度艺术精神酷似古典希腊的理想,希腊万神殿的宁静表情与此非常相似。”(第102页)此句乍一读似没什么问题,其实错得离谱。原文为:(Buddhist art) becomes akin to the classic ideal of the Greeks, whose pantheism led them to a similar expression. 意思是:佛教艺术变得近于希腊人的古典理想,希腊人的泛神论使他们采取了一种同类的表现方式。句中的pantheism为“泛神论”,译者却误当成Pantheon(万神殿)。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一时眼花看错了,其实未必如此——真正英文词汇量大、基础扎实的人,在这种地方,多半不会看错,因为那个词一在眼中呈现,即伴随着正确的意思而来,只有根底虚浮之人才会总犯这种类型的错误。
例4:译者并非没有犯过更低级的错误,且看同一页上的一句“洛阳当时有三千印度僧人和十万印度家庭”。按常理,读者也会觉得不对劲:唐朝的洛阳会有十万之多的印度家庭居住?原文写的可是ten thousand Indian families,即“一万印度家庭”。也许有人又会说,这不过是一时眼花看错了,但我还是想说,真正英文好、稍有责任心的译者是不会在这种地方犯错的,因为英文、中文在数字表达方面的差异恰恰是每个英文好的人会下意识地留心的地方。
例5:译者有时一路误解许多单词,就会让一整句变得非驴非马。比如:“大和尚走遍日本东西南北,宣传君主建造奈良毗卢遮那大佛的计划,然后补充说:‘我们希望每一位农民都有权为巨像添土拔草。’”(第108页)这里的“大和尚”指行基,译者弄错了,下面还会谈到,暂且不去管它。原文为:This great monk travelled through the length and breadth of Japan, bearing that proclamation of the Sovereign which announces the project of the great Roshana Buddha of Nara, and then adds, “It is our desire that each peasant shall have the right to add his handful of clay and his strip of grass to the mighty figure”……意思是:这位高僧携带着宣告造立奈良卢舍那大佛计划的天皇诏书,行遍了日本四方,诏书中称:“庶民皆可持一抔土、一茎草以助成此巨像,是为朕意。”看看译者误解了几处:首先,他将“诏书、敕令”(proclamation)误解为“宣传”,又误将动作的主体移到僧人身上;其次,将adds的主语误解为僧人——实际上,按照语法,假若主语真为僧人,应该用added而非adds;再次,他不知道作者此处用的strip是名词,为“一条、一根”之意,并错误地联想到“剥除”的义项,遂弄出“拔草”二字,与原意恰好相反了。
句意理解之失如前所示,句意的误解与词义的误解实难完全分开。下面姑且举几个这方面的例子。
例1:冈仓天心记述传闻,说阿育王的佛教使团抵达中国时或许当秦始皇执政之时,后面一句,译者译为:“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第82页)。原文为:But if so, they left little trace. 意思是:但即便确有其事,亦于史无征。最简单的little表否定的用法,难道译者也不知道?无论如何,句意全搞反了。
例2:冈仓天心讲,588年,敌对的豪族间的纷争达到了顶峰,结果守屋与中臣一方败北,后面半句,译者译为“遇刺的继任天皇选择苏我马子摄政”(第92页)。原文为:... ending in the defeat of Moria and Nakatomi, and the subsequent assassination of the succeeding Emperor, who chose to object to the dictation of Wumako. 意思是:结果守屋与中臣一方败北,选择抵制苏我马子之专横的继任天皇(指崇峻天皇)随后亦遭暗杀。作者明明说的是天皇反对苏我马子之专横,译者却偏偏译成天皇选择苏我马子摄政,又把意思弄拧了。
例3:“全亚洲的思想通过遥远印度的抽象普世性,不断掀起波澜。佛教使抽象普世性成为可能,承认最高的自我觉醒位于宇宙本身。”(第99页)这两句犯的是张冠李戴的毛病。原文为:The whole of Asiatic thought was surging on, past that distant vision of the Indian Abstract-Universal which Buddhism had made possible, to recognise its supreme self-revelation in the Cosmos itself. 句中的past是“超过、超越”之义,整句的意思是:佛教曾使印度式的抽象普遍性成为可能,而亚洲思想的整体则超越了这种印度式的抽象普遍性的缥缈幻景,奔涌向前,要在宇宙本身中确认其最高的自我启示。作者本意虽不甚明朗,但逻辑关系是很清晰的,一是亚洲思想整体超越了印度式的思想,二是亚洲思想要在宇宙本身中确认自己。译者却把这两点都搞错了。
专名还原之失《理想之书》中涉及日本文化的部分,专名还原做得最差,可谓一塌糊涂,有时干脆随便拟个译名,敷衍了事。比如“奥姆氏世袭日本海军大将”(第89页)这一句中,“奥姆”当作“大伴”,大伴氏原文里写的是The Otomos,译者偷懒,就编了个“奥姆”出来。再如,“飞鸟时代寺庙遗址只有一处遗存:安科因(Ankoin)青铜巨像”(第93页),这里的“安科因”当作“安居院”。下面列出几处重大的还原失误。
例1:“迦梨陀娑、李太白和灰田的诗歌……”(第99页)、“灰田的颂歌和奈良时代其他《万叶集》诗人……”(第109页),这两处的所谓“灰田”都应作“柿本人麻吕”。人麻吕现拼写为Hitomaro,冈仓天心原文中写作Hitomaru,这用的是平安时代的旧称(人丸)。
例2:“他(指道昭)和觉真在8世纪中叶将唯识、法相二宗引入日本。”(第106页)这一句就错了两处。首先,原文中的Giogi是行基,而非“觉真”。日本佛教史上从来没有过叫觉真的名僧,这想来又是译者的杜撰了。第108页,“觉真”还出现了三回,当然,也都是行基才对。其次,译者居然不知唯识、法相为一宗之二称,原文中写的the Hosso and Kegon sects,其实是法相宗和华严宗。
例3:“他(指鉴真)的随从冈坡大概是锡兰雕塑家。”(第106页)与“冈坡”对应的原文为Gumporik,当作“军法力”。《唐大和上东征传》中记鉴真“相随弟子”中有“昆仑国人军法力”。“冈坡”当然又是随便敷衍出来的。
例5:“奈良时代以丰富的雕塑艺术著称,始于药师寺释迦三尊像……在这方面,还有必要提及普度寺观世音和开莫寺药师。”(第107页)译者似乎分不清药师、阿弥陀、释迦三者。前面的“释迦三尊像”,原文为trinity of Amida,当作“阿弥陀三尊像”。与“普度寺观世音和开莫寺药师”对应的原文则是the Kwannon of Toindo and the Sakya of Kanimanji,当作“东院堂的观音像和蟹满寺的释迦像”。“普度寺”、“开莫寺”云云,又是编的?
例4:“一次火灾发生在1180年天平时代……”(第107页)原文里写的是in the Taira epoch in 1180,不是“天平时代”,而是“平家时代”,指平清盛当权的时代。而所谓天平时代,是圣武天皇统治的时期,为公元724年到公元748年。
例5:“堀氏壁画可以归入8世纪初的作品……”(第110页)所谓“堀氏壁画”,原文里写的是the wall-paintings of Horiuji,而Horiuji是鼎鼎大名的法隆寺。很难想象,一位翻译有关日本文化艺术著作的译者竟然连法隆寺都不知道,而他也不去查考,便编造出一个“堀氏”来。
例6:《理想之书》专名还原最滑稽的例子恐怕还不在第六、第七章,而是出自第十四章。在该章最后,有一个类似名词解释的部分,译者是这样译的:“三洋——日本作家,以其历史和爱国题材的诗歌著称。”(第192页)原文为:Sannyo—Writer of the Nippon-Gaishi and the Nippon-Seiki, and noted also for his poems on historical and patriotic subjects. 原文里提到此人是“《日本外史》、《日本政记》的著者”,译者大概看了半天,想不出Nippon-Gaishi和Nippon-Seiki究竟是什么,索性将其跳过不译了。读者里想必有人一见《日本外史》四个字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三洋”啊,就是江户时代的史家、诗人赖山阳嘛,山阳,是他的号。译者兴许书读得少,电器用得多,因此对三洋更熟悉一些。
最后,需强调的是,本文指出的误译并非穷举式的,而是在《理想之书》中译本数不清的误译中随意选取的。捉虱子永远捉不完,要解决《理想之书》的所有误译问题,恐怕最终只能靠一本精善的新译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