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第一次像头觅食的野兽,抱着妻子吻遍她的全身 | 星期天文学


来源:凤凰读书

本文所有图片都来自于网络,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


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

柴春芽

在须弥山或艾佛勒斯山中,

夜宿于积雪之下的洞窟,

并被大雪和严冬的厉风

抽打其裸居之地的隐士们,知道

白昼周而复始带来黑夜,黎明前

他的荣耀和碑铭消逝不见。[①]

——叶慈(William Butler Yeats)《须弥山》(Meru)

向西三十里,就是印南寺。那个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指了指辽阔草原,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的汉语好得出奇。旅行者刚从长途班车上下来。他的心还在狂跳不止。就在刚才,班车行驶在公路拐弯处,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差点与之相撞。车司机一看就是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旅行者伫立公路边,眺望金色朝阳下鲜花如织的毛卜拉大草原。大草原的边缘,抵挡着美玛措湖的雅拉雪山,仿如白漆栅栏一般连绵不断。雅拉雪山几乎就是地球的边界,谁要是一不小心跨过过去,弄不好就会掉进宇宙的深渊。根据少年所指,印南寺就在雪山另一边。

毛卜拉草原的八月虽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但早晨的天气还是很冷。旅行者感到风像一群蜥蜴,从他身上爬过去。他的皮肤收得很紧。他把半人高的背囊放在路边岩石上,解下系在腰间的红色冲锋衣,穿在身上。冲锋衣的领子高高竖起,以抵挡从雪山上不断吹来的冷风。冷风中,雪的味道甜丝丝的,很像几天前从他妻子身上被阳光晒出的味道。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感,旅行者自从离开城市以后,第一次像头觅食的野兽,抱着妻子吻遍她的全身。妻子身上的味道和雪的味道一样,都很冷。

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似乎有着石头般坚硬的身体,即使整条右臂裸露在羊皮袍子外面,他也没表现出一点受凉的样子。虎皮斑纹照亮了他的整个身体。旅行者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身上居然长着虎皮斑纹,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指着少年右臂上的虎皮斑纹,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少年没作任何解释。他蹲下身去,和一只脚边的小藏獒玩耍起来。黑色小藏獒憨敦敦的,牙才刚刚长齐。它张开小嘴咬着少年的手指。为了感谢少年向他指明了方向,旅行者从背囊侧兜里掏出一颗苹果递了过去。少年接过苹果,美美地咬了一口,然后把苹果举起在一只眼睛前面,闭上了另一只眼睛。

我可以透过一颗残破的苹果看到这条狗的一生。他咽下嘴里的苹果,颇为严肃地说。旅行者一愣。他发现少年在说这句话时,深沉得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完全看不出刚才和小狗玩耍时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那你能不能透过这残破的苹果看到我的一生?旅行者虽然保持着沉默,但在心里,他还是发出这样的疑问。少年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能。少年说,如果让我看到你的一生,我得透过这条狗的眼睛。旅行者愈发觉得好奇。他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少年却学着旅行者,开始缄默不语。他冲着旅行者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然后一边吃着苹果,一边逗弄小藏獒,恢复了一个少年天真烂漫的神情。少年身后,隔着一条小溪,一个藏族女人慌里慌张地走出黑色牛毛帐篷,冲着公路用藏语喊了两声。少年立刻直起身来,讳莫如深地看了旅行者一眼。你一辈子都走不到印南寺。旅行者听见少年如此说话,觉得他是在开一个玩笑。他刚想问他为什么,少年却已向着黑帐篷奔跑而去。他奔跑起来轻盈得像一匹哈达。小藏獒追逐少年的脚步,几次在草丛里跌倒。旅行者把少年的最后一句话当成了恶作剧。

他是多么调皮!旅行者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然后背起背囊,一脚踏入那条满是马蹄印和摩托车辙印的小路,向着草原深处走去。露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登山鞋。他没注意到这些,因为他一直想着少年那讳莫如深的眼神。那眼神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内心,让他的隐私暴露无遗。可不能让那少年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旅行者走过独木桥时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帐篷。黑帐篷围得严严实实,只能到看到一缕蓝色炊烟,从帐篷顶上的铁皮烟筒里徐徐冒出。四匹马在帐篷周围吃草。它们安静得像是在做梦,但无法知晓它们是否梦见了那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讳莫如深的一生。一支鹰的羽毛停顿在空气里。草原上的风停顿在雅拉雪山的褶皱里。那一刻,世界陷入邃古般的寂静。

随着太阳逐渐高升,大地开始热气蒸腾。虽然有一顶几天前妻子给他买的毡帽遮挡阳光,但旅行者的额头还是渗出了汗珠。他在心里数着自己的脚步,默默无声地行走。也许我应该像个朝圣者一样,五体投地,一步一个等身长头,一直叩拜到印南寺去。否则,我怎能洗清自己生而为人的罪孽?几天前,旅行者和妻子在公路上徒步行走时,就曾遇见过一个叩拜等身长头的朝圣者。那是一名骨瘦如柴的康巴汉子,他那一双悲伤的眼睛,让人看了真想流下泪来。他的手上用牛皮绳系着两块护板,一张生羊皮挂在胸前。那张生羊皮权且当作他的上衣。他那赤裸的脊背受到长年的日晒,变得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黑铁。由于他一次次匍匐在石子路面上,那张生羊皮都快要磨透了。

尊敬的朝圣者,你这是要是去哪里?旅行者记得妻子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向朝圣者提问。朝圣者并未停下他叩拜等身长头的连贯动作,但他停下了喃喃不断的诵经声,用一副草原歌手的好嗓音回答说:拉萨。是的,拉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拉萨,无数雪山和河流之外的拉萨。只有藏人那钻石般的意志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我可做不到。旅行者在草原上一边踽踽独行,一边像几天前和妻子一起徒步时那样在心里说道。我连徒步走路的时间一长,都会觉得像自杀一样。这也难怪,因为他是第一次离开城市到遥远的地方旅行。如果不是实现一个像火一样日日烧灼他心灵的秘密——那也是他和妻子共同的秘密,他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几天前,旅行者对妻子还说,他是一头在城市里圈养惯了的宠物,对野性的生活早已感到陌生和恐怖。光这火辣辣的太阳就够他受得了,更别说像只蚂蚁一样在太阳底下徒步旅行。离开城市不到一个星期,他脸上已被晒脱了好几层皮。八月草原的阳光像刀子一样。旅行者的脊背上,汗水已经湿透了冲锋衣。随着一块石头在脚下一绊,他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旅行者脱掉冲锋衣,头枕着背囊,仰躺在地上。直到此时,他才看到那只追踪了他好几天的秃鹫,像标本一样,张开巨大的翅膀,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上。他甚至能看清秃鹫那阴沉的橘黄色虹膜。也许我的身上透着一股死尸的气味。旅行者这样想着,同时嗅了嗅自己的两边肩胛。他的身上只有一股汗腥味。由于太阳光的强烈照射,旅行者身周的青草和鲜花香气馥郁,几乎盖住了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汗腥。他不明白那讨厌的秃鹫为什么像个复仇者一样对他穷追不舍。真烦人!你这死神一样的家伙,我会杀了你。秃鹫纹丝不动。草原上连一丝风也没有。为了摆脱那只秃鹫给他带来的不快,旅行者索性用毡帽遮住眼睛,想要进入睡眠状态。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觉了。以前,他是多么嗜睡啊。他记得妻子经常说他的身体里装着大海一样的睡眠,即使用上好几个世纪也都不会用完。可是,就在几天前,他身体里的海洋突然就被大草原上的太阳给榨干了,只露出一片龟裂的盐碱地。我再也不能睡眠了,旅行者痛苦地想。我已经把好几个世纪的睡眠都给耗光了。在这几天无睡眠的时间里,旅行者发现人生突然变得极其凝重,凝重得就像好几个世纪被打成了一个巨大的包撂在他面前。他无限怀念能够倒头便睡的日子,在那些黄金般珍贵的日子里,他一旦进入睡眠,连梦都会躲得极其遥远。就他的记忆而言,大约十年多的时间,他没做任何梦。他忘记了梦是一种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梦到底有没有色彩。旅行者记得,他的妻子倒是每天晚上都要做梦,而且做的是同一个梦。每晚子夜时分,旅行者都会被妻子从睡梦里传来的尖叫声惊醒。他摇醒妻子,对着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问她梦见了什么。可是,妻子什么都不说。直到如今,妻子的梦仍是一个谜。

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带着小藏獒来到旅行者身边时,旅行者摊成一个很不雅观的“大”字,躺在草丛里,装作正在睡觉的样子。一对正在交尾的蝗虫趴在旅行者的鼻尖上,抖动着跃跃欲飞的翅膀。它们爱得死去活来。土拨鼠带着自己的孩子,在离旅行者不远的地方,直着身子好奇地观望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少年踢了踢旅行者的脚。旅行者一惊。他拿掉毡帽,眯缝着眼睛,打量逆光中的少年,好久都没认出来者是谁。小心蚰蜒钻进你的耳朵里。旅行者一骨碌爬起来,极其恐慌地用手指去掏两个耳朵眼。受到惊吓的蝗虫紧紧抱在一起,拍打着沉重的翅膀向着太阳飞去。蚰蜒会一直钻进你的脑髓里。旅行者听见少年一本正经地说话。好多小孩就是这样发的疯。直到这时,旅行者才认出了说话的人是那个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他把羊皮袍子的两个袖子掖进红色腰带里,赤裸着上身。旅行者发现虎皮斑纹并不是仅仅长在少年的右臂上,他的整个上身全都布满了虎皮斑纹,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成长中的斑斓之虎。哈哈哈,我是吓唬你的。少年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旅行者尴尬地放下掏耳朵的手指,也跟着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好几天来,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笑声。那笑声阴郁、沉闷,好像不是发自胸腔,而像来自坟墓。我可以陪你走一程。

少年收敛起银器般哗啦啦响亮的笑声,歪着脑袋在说话。我的学校就在雪山那一边。旅行者心里冒出一个疑问:你是在学校里学会汉语的吗?少年又一次像是看透了旅行者的心思一样,等他背起背囊的时候为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不,学校里只有一名藏语老师。他教了一辈子书,可他从没走出过校门。县上的领导来视察工作的时候,他还用古时候用来称呼贵族的敬语叫他们老爷呢。旅行者侧过头看了一眼少年,发现少年的身高大约跟他的肩膀相齐。少年正在长个儿。旅行者几乎能听到他身体里骨骼疯长,咯咯叭叭地,像啜饮阳光的庄稼一样。用不了几年,他就会高过旅行者,成为一个额角峥嵘、身材魁梧的男人。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旅行者猜测着,可他却猜不出来。他不会从一颗残破的苹果看到这少年的一生。他惟一能看到的,是这少年目视前方,迈着大步,两条胳膊像一对翅膀一样,剧烈摆动着。再这么走下去,他准会飞起来。而旅行者已经变得气喘吁吁。他觉得跟少年一起走路相当吃力,几乎像是一场越野竞赛。

到底是谁给少年教会了汉语?旅行者在艰难的行走中思忖着。我一生下来就会。少年没看旅行者的眼睛,就开始自言自语似的说起话来。他是那样活泼,简直把说话当成了唱歌。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奇。后来,看到那位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校门的老师能和一百种鸟儿谈话,我才发现自己的本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少年说话时的表情显得那么庄重,以致于旅行者对自己半信半疑的心理感到有些羞愧。他还想问他:你为什么说我一辈子都走不到印南寺?这一次,少年好像没看透旅行者的心思,因为他说,有一辆警车驶过独木桥,正在向这里开来。不,这不可能。旅行者遽然回首,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望去。一个小山包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好一阵儿。草原上只有求偶的雄蝗虫用前后两对翅膀相互摩擦发出阵阵嚓嚓声。旅行者听不见有汽车引擎的隆隆声。他收紧的心放松下来。原来,少年是在撒谎。少年说话的时候总是亦真亦幻,让旅行者真假难辨。撒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少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为自己真诚的品德辩护。自从来到人世,我学会了许多手艺,但我还从来没学会撒谎这门艺术。我是透过前面那明亮的湖,看到了一辆警车正朝这边驶来。旅行者再次停下脚步,谛听着,想要通过风的波动,听到汽车的响声。可是,草原上连一丝风也没有。所有声音仿佛都瞬间凝固了。

我敢打赌,那少年已经撒谎成性了。旅行者望着少年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撒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少年不再言语,他几步奔到湖边,选择了一块刻着彩色六字真言的巨石躺倒了身体。那只黑色小藏獒兀自在岸边玩耍。正午的阳光直射少年胸脯上的虎皮斑纹。那虎皮斑纹几乎像被太阳点燃的火焰。唵,嘛,呢,叭,嘧,吽。少年念诵六字真言,缓缓睁开眼睛,直视光芒万丈的太阳。旅行者疲惫至极。他甩掉背囊,脚步踉跄地扑到湖边,像头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丝毫不去顾及水面上有一张脸的倒影被他弄得支离破碎。湖是有记忆的。它会记住每一张在它面前出现过的脸。旅行者对少年的提示毫不在意。他喝完水来到少年身边,发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果然有一张脸,若隐若现。那张脸似乎不是旅行者的脸。那张脸更像是旅行者的妻子几天前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也许是太累的缘故,才会出现幻觉。旅行者在心中安慰自己。太累了,还会出现幻听。旅行者沉沉地躺在少年身边,对耳边传来的汽车喇叭声置若罔闻。及至警车出现在山包上面,旅行者才发觉那是一辆真正的警车。

他们是来勘查杀人现场的。少年继续直视太阳,用他那先知般的口吻在说话。警车里有两名警察和一个杀人犯。几天前,那个杀人犯在湖边杀死了他的妻子。旅行者睁大惊恐的眼睛。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流,但那个方向却无出口。他希望少年像他一样,始终保持沉默,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妄加猜测。可是,少年仍然像只讨厌的乌鸦一样不停地聒噪着。我从你干燥的眼睛里能够看到一切。我甚至可以透过这坠落的太阳,看到人类的命运。毫无疑问,倒霉的旅行者今天遇见了一个疯子。你这疯子妄想充当先知,像尼采那样的先知,也许你还妄想成为太阳呢,可事实上,你却是个疯子,只知道整天胡言乱语。即使你给自己搞个丑陋的文身,就能蒙骗得了我吗?我是学理工出身的,我相信科学,但我不信巫术。我不相信一语成谶。我连宗教都不再相信。旅行者记得,几天前,妻子还对他说,要是到了印南寺,一个人再怎么罪大恶极,都会获得救赎,因为那里有神的存在。但现在他才发现,相信妻子的说法是一种多么幼稚和愚蠢的行为呀。 

少年抬起身子,沿弧形的岸走向雪山豁口那儿。午后微微倾斜的太阳拖着少年的影子。影子越拖越长,仿佛一种藤类植物,在地上潜滋暗长。黑色小藏獒像猎杀野兔一样,追逐少年的双脚。少年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旅行者,偏偏脑袋,那意思好像是说:走吧,到了雪山豁口那儿我们再分手不迟。旅行者可不想再与一个疯子同行。与疯子同行,无疑于牵着魔鬼的手走向深渊。我还是认命吧,我还是遵从事物的因果律吧。旅行者跪在岩石上,仿佛一个向天祈祷的信徒,喃喃自语。少年耸耸肩,然后掉转身去,迈步向前。旅行者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少年发出的一声叹息,他只是清楚地看到少年剧烈地摆动双臂,似乎就要飞起来。

喂,年轻人,你可千万别跳湖自杀呀。一名人到中年的警察从车里出来,像一个电影里的人物那样,用揶揄的口吻背诵着台词。昨天我们花了一整天功夫才从湖里捞出一具尸体。旅行者莫名其妙地望着警察。他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用那种口吻说话。按照逻辑,他觉得自己刚才的举止完全符合一个精神行将崩溃者的本能反应。如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警察,他应当理解这种疯狂的举止。可他为什么要用那种揶揄的口吻说话呢?难道是警察看到我这副不要命的样子也被吓疯了吗?可是,他看起来完全正常。另一名年轻警察更加正常。他慢吞吞打开警车后门,拽出一名藏族男子。那名男子像头狗熊一样,有着血红的眼睛、粗短的脖子、强壮的腰身和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如果不是一副手铐铐着,他准能将身边的警察撕碎。旅行者跪在岩石上,像看电影一样,看着戴手铐的男子一边作出手握刀子的样子比划着,一边讲述他杀死妻子的整个过程。戴手铐的男子语气平静,似乎是在转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可是,多少年来,我从来没爱过自己,我只爱她一个人。我敢发誓,这是实情。戴手铐的男子也像是在毫无感情地背诵一段台词。旅行者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构的世界。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树起一道隐形玻璃,将他隔离在外。直到那虚构的世界像电影回放一样——戴手铐的男子被警察拽着衣领塞进车内,两名警察先后关上车门,旅行者才如梦方醒。喂,年轻人,你可千万别跳湖自杀呀。人到中年的警察在启动汽车引擎的时候还不忘最后的台词。我们可不想再来打捞尸体。旅行者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他的膝盖已被岩石磨破,殷红的血从工装裤里渗透出来,但他没觉得疼。惟一的疼是他灵魂深处那不可触及的记忆。那只追踪他好几天的秃鹫依旧一动不动,悬挂在他头顶。草原上连一丝风也没有。愈益倾斜的阳光将旅行者的影子推进从深蓝向血红逐渐转变的湖水。雪山豁口那儿,旅行者遥遥望见,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缓缓移动的黑点,随着旅行者的一眨眼,那黑点倏忽不见。我该追上他才行。他看着不像个疯子,恰恰相反,真正疯狂的是我自己。我,一个脑袋里塞满了钢筋水泥和跨江大桥的怪物,在这神秘的草原上,不仅疯狂,而且愚蠢,不仅愚蠢,而且愚蠢至极……旅行者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自己,重新背起背囊,向西而行。在他的正前方,沉沉坠落的太阳仿佛悲伤草原的一滴眼泪。旅行者又一次伤感地想起自己的妻子。在这个世界上,他热爱自己的妻子胜过一切。

夕阳擦亮积雪的时候,旅行者连滚带爬地穿过了雪山豁口。面对着脚下林木葱郁的峡谷,眺望着峡谷中激浪翻腾的大河,他觉得疲倦像一群蚂蚁在啃啮他的骨头,他甚至觉得连灵魂都像被蚂蚁侵噬一空。他几乎就要哭了。他几乎快要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只脱茧的蝴蝶,抛弃沉重的肉身,扶摇直上,企及了那只追踪他好几天的秃鹫宽阔如船的翅膀。在那翅膀之上,他终于看见了印南寺。那雄伟的寺院建筑在峡谷对面一座高高的山岗上,周围全是野玫瑰的篱笆。长燃不息的桑烟缭绕赭红色的墙壁和辉煌的金瓦大殿。一声声僧侣的经唱寥廓旷远。旅行者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天前妻子那箴言般的呢喃——印南寺就是桃花源,印南寺就是乌托邦。由于觉得妻子多少年来总是所言不虚,旅行者对妻子的那份爱情在此刻又增添了一层崇敬。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像现在这样,让我无限爱你。旅行者喉咙发紧,眼里却毫无泪水。他想象着妻子此刻就陪伴在他身侧。这让他信心倍增。一种神奇的、来自大地的力量,透过他的脚心,布满他的全身。一整天来,他第一次像那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一样,迈开大步,甩动臂膀,朝着大河走去。他觉得自己快要飞了起来。茂密的针叶林和低矮的灌木一排排向他身后退去。归林的鸟群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把整条峡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集镇。旅行者是多么的欢天喜地,因为跨过大河,就能抵达印南寺,而且,跨过大河,还能甩掉那只可恶的秃鹫。为了防止树梢刮伤它的翅膀,那只秃鹫停留在雪山之上,用它巨大的翅膀驮着满天霞光。可是,等旅行者兴冲冲来到乱世堆垒的岸边,他却傻了眼。宽阔河面上除了滔滔巨浪,再就一无所有,也就是说,既无牛皮船,也无溜索桥。那让他一度欢欣鼓舞的印南寺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泅渡和木筏摆渡都不可能,因为巨浪会将人掀翻在遍布河中的岩石上。幸运的是,我们年轻的旅行者是个颇负盛名的桥梁工程师。他决定摒弃疲劳,立刻动手,修建一座通向彼岸的桥。

一座桥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让他能够抵达目的地,而且还可以便利两岸的人们通行。夜幕初临时刻,旅行者扎起帐篷,燃起篝火,煮了一杯咖啡,吃了几片面包,静静等待月亮升起。他要藉着月光,夜以继日地修桥。对于一个失去睡眠的人而言,这是排遣孤寂的最佳方式,也是遗忘过去的惟一方式。他不想在漫漫长夜里,由于思念妻子而痛苦不堪。思念到达极致,无疑于饮鸩止渴。当旅行者从短暂的恍惚中醒来,雪花般的月光已经落满大地。他的工作开始了。旅行者从背囊里抽出一把长约两尺、宽约三寸的刀子。那是妻子在一个小镇上买来送他的生日礼物。许多游客都喜欢藏族匠人制作精美的刀子。你从来没用过刀子,在古代,刀子可是男人最忠实的伴侣,有时候,它比一个女人还要珍贵。旅行者记得妻子在买刀时,说过一句格言式的话。当时,他觉得妻子的话有些夸大其辞。旅行者用大拇指试了试锋利的刀刃。这已是他第二次使用这把刀子。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是用刀子来伐木,而不是按照刀子本来的用途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旅行者握着刀子,爬上山坡。黑黢黢的森林长在半山腰上。他挑了一株可以用作桥梁的松树,挥刀砍伐起来。整座森林传来叮咛叮咛的伐木声。半夜时分,那株松树像神话故事中的巨人一般,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倒向大地。旅行者汗流浃背。他蹲在一块石头上,随意望了一眼峡谷对面的山坡。那里的山坡光秃秃的,只有岩洞形成黑乎乎的暗影。一只身形巨大的白色母猿躲在岩洞下面,为嗷嗷待哺的幼猿喂奶。长翅膀的猕猴从一块岩石到另一块岩石,做着自由的飞行。羚羊在岩石间的缝隙里呼呼大睡。突然,所有动物骚动起来,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整条峡谷里久久回荡着。旅行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在做一个十多年来从来不曾做过的梦,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他的经验。他甚至认为刚从对面山坡上驱赶着一头老虎走进印南寺的少年——他从羊皮袍子里袒露出长着虎皮斑纹的右臂——根本就是一个幻影,一个不存在的人。

夜晚如此短暂,几乎是在睒眼之间,天就亮了。旅行者再次凝望峡谷对面的山坡。山坡上岩石凌乱,寸草不生,连一只兔子的尾巴都难以看见。他拖着松树下山,恢复了这几天来养成的自言自语的习惯。那肯定是十多年来我做的第一个梦。接下来的一整天,旅行者都在搬运石头。他的双手和肩背磨出了一层层水疱。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就到山坡上伐木。与昨晚相同的情景在子夜时分重又显现。旅行者只以为那是一个相同的梦。他觉得自己像妻子一样,将要永无休止地做同一个梦,一直要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为止。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悲哀。

秋天很快就到了。河水的流量因为汛期的结束而有所减小。旅行者的桥梁工程因此而进展迅速,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桥伸展到了河面。旅行者估计,随着冬天的到来,河水一旦结冰,完成剩下的工程将会指日可待。但是,事与愿违,在一夜之间,寒冬就裹覆了整个大地。结冰的河水冻住了建造一半的桥。而在大河的中心,仍然是激浪遄飞,刀剑般锋利的石头在水面上寒光闪耀。旅行者只好躲进帐篷,等待这个漫长冬天的过去。如果饥饿袭来,他便去森林狩猎。每当子夜时分去山坡上布置陷阱,他还是会看到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驱赶着一头老虎,走过峡谷对面的山坡。旅行者明知道自己早就丢失了睡眠,但还是被这一再重复的场景弄得苦不堪言。原来,一个人永无睡眠,照样可以梦境不断。但那个梦境并非旅行者所愿,他希望梦见的,是自己的妻子,她有着姣美的容颜和窈窕的身段。一想起妻子,旅行者就觉得思念像一群居住在身体里的蚂蚁,昼夜不停地嚼食他的筋骨血,啃啮他的心肝肺。他真的想大哭一场,可是,除了干嚎,眼睛里却毫无泪水。他的眼睛仿如荒漠。好不容易,旅行者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春天的雨水让布谷鸟的叫声听起来湿润而又鲜嫩。冰河正在消融。旅行者走出帐篷,开始了未竟的事业。乘着汛期尚未到来,他必须赶在八月之前完成去年剩下的三分之二工程。由于一个冬天的狩猎活动,旅行者一扫自己来草原之前那副文弱的模样,变得非常健壮。他那孔武有力的双臂频频挥起,砍倒一棵棵大树。一人合抱的岩石也被他作为桥墩,一块块填入河中。一座彩虹般弯曲的桥正在跨越大河。旅行者的白日梦也开始越做越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入大河对岸的印南寺。啊,印南寺,我的桃花源,我的乌托邦!

不幸的事件终于发生了。一天夜里,旅行者听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他急忙钻出帐篷,看到排天巨浪越过他的头顶,吞没那建造一半的小桥。旅行者知道,今年的汛期提前来临了。他必须等到夏天结束,才能重新开始修桥的工作。但明摆着的事实是,修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得躲进帐篷,等待漫长冬天的过去。也许,即使他耗尽一生,也极有可能完成不了造桥的工程。不过,我们年轻的旅行者决心要跟残酷的命运斗争下去,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就这样年复一年,旅行者在修桥的过程中慢慢老去。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几乎像个从未接触过现代文明的原始人。那只追踪他多年的秃鹫只剩一支羽毛还飘在天空。旅行者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随着身体的衰弱而逐渐减退。有时候,他很想问问妻子,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岁。可他看见的只有一颗颗挺拔的松树,连条听话的狗都不会陪伴在他的身侧。他连第一次与妻子见面时自己手里是否握着一枝玫瑰都已想不起来。无情的岁月在他心中抹去了妻子的音容笑貌。他只是隐约记得,妻子身上总是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于是,他利用修桥的间隙,走过漫山遍野,在每一朵鲜花上寻找妻子的香味。所有的花香都让他觉得陌生。

终于有一天,不是时间,而是绝望,将我们可怜的旅行者击倒在只造了一半的小桥上。他睁开干燥的眼睛,想要最后看一眼那近在眼前却又不可企及的印南寺。雾霭沉沉,封锁着古老的寺院。他什么都看不见。唉,我这悲哀的一生!旅行者发出深深的叹息。他想收回目光,准备带着遗憾死亡。但这最后一瞥,竟让他看见一桩奇迹。一个红衣喇嘛踏着翻腾的浪花,像在平坦的地面上闲庭信步似的,向他走来。一头虎一般威武凶猛的黑色藏獒,留在大河对岸。旅行者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慢慢地,慢慢地,红衣喇嘛走上小桥。噢,可怜的人,请允许我带你去印南寺。旅行者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因为他看见红衣喇嘛袒露在袈裟外面的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因为他终于明白,多少年来,他并不是在做同一个梦。

[①]傅浩译《苇丛中的风——叶慈诗选》(台湾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0)第333页,稍有改动,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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