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种草莓的大叔,当年是与朴树齐名的歌手


来源:每日人物公号

原标题:这位种草莓的大叔,当年是与朴树齐名的歌手

他身边一直有本《百年孤独》。从南方带到北京,再从北京带回南方。书从几本变成了一整箱,他不舍得丢,和那把用3000块钱买来的二手吉他一起,哼哧哼哧背回去。那些给过他精神给养的书,曾经变成他不得不呐喊的声音,又跟他一起沉默地回到故乡。

文| 韩逸

编辑| 冯翔

1

如果不堵车,从南宁市中心驾车去七坡机场草莓园需要45分钟。

在这段时间里,农场主尹吾的黑色现代SUV上只听得见空调嘶嘶吐气的声音。

他的车上没有一张车载CD,他不听任何一个广播电台里的流行音乐,他没有播放音乐的习惯——有至少十年的时间里,他什么歌也不听。

《每日人物》目睹了这个场面:他坐在一张餐桌旁,旁边是自己的朋友、南宁本地的一位音乐人卢明。一起听南宁广播台的一位编辑神侃。

“南宁来了多少歌手办演唱会,都是我主办的。你知道吗?后弦回南宁,是我管的;弦子的演唱会,是我管的;张杰来广西办的演唱会,也是我管的。”

卢明唯唯。尹吾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头一直低着。偶尔抬头,是在往火锅里下肉,“快吃,不然粘锅底。”

如果你不熟悉他,很容易以为这个47岁的中年男人跟音乐没什么关系。正相反。

他17年前录制的专辑《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在豆瓣音乐被8447个人评论,得到9.0分。这意味着,有5000多人听了这张专辑,并给出了五星好评。

首张专辑《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封面

这也是他出过的唯一一张专辑。作为麦田音乐制作公司“红、白、蓝”三原色系列音乐专辑里的“红”,与“白”——朴树的《我去2000年》、“蓝”——叶蓓的《纯真年代》一起,在20世纪的尾巴上酝酿,带着制作人震动新千年的期待。

现在,他是南宁一家草莓采摘园兼农家乐的主人。娶妻生子,炒股挣钱、买菜做饭、送孩子上学。剪掉了中分长发,留起了利落寸头,脸上和肚子上都有了更多肉。微信昵称也改成了草莓生态园的名字。

向别人自我介绍时,他会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略带憨诚的笑容,调侃自己。“我就是个打酱油的。”

2

吃完火锅,三个人回到办公室喝茶。

尹吾对卢明说:知道刚才为什么我没有理你们吗?我是故意不说话的。那些东西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卢明说:对对,我们只是音乐工作者,你是艺术家。

尹吾不吭声了。

他上半身微微斜着,皱着眉头,语速缓慢,偶尔用大拇指支着太阳穴搓一下额头,像是这样能帮助回忆。即便说到“牛逼牛逼”,他的声调也没有任何变化,而是带着一点完成家庭作业般的漫不在意。

他的青春岁月已经很远了。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到朴树的样子。平头,很紧的紧身裤和很高的高腰皮靴,“很酷”。不过他不记得自己究竟穿了什么,大概就是普通而日常的衣服,但他可以肯定,不是西装衬衫——那时候他用来糊口的工作是医药代表,西装衬衫是外出推销时最经常的穿着。那天,他避开了这身行头。

这份工作和音乐人有很像的地方,都是拿着自己的产品或作品到处自荐,再被反复拒绝。在这之前,尹吾鼓着勇气,把自己的小样送到了所有知名的音乐公司,但都没得到一个字的回信儿。“谁理你啊,可能听都没有听。”

改变专辑命运的见面是在亚运村的一间办公室里,在1996年。那天宋柯在,朴树也在,大家都是年轻人,没太多寒暄。来了?坐。小样带了?听听,听听。几首歌放下来,一屋子的人都点头,牛逼牛逼。

临走的时候,宋柯把合同递过来,尹吾接了。晚上,宋柯又打来电话,“怎么样哥们,没什么其他的就签了吧。”他几乎没怎么犹豫。

当时麦田公司的企划,日后的知名音乐制作人付翀对《每日人物》回忆:“我刚到麦田,跟高晓松说:朴树歌写得好听,但太柔弱;叶蓓的辨识度不够。咱们要是能签一个像刘铮(台湾知名男歌手)那样的艺人多好。就第二天,听到了尹吾,我说,这不就是我们想找的人吗?没想到是一个矮小的南方人。”

尹吾与朴树、叶蓓是麦田“红白蓝”。

就这么,他成了麦田签下来的第一个男歌手,合约3年。

3

“都在虚度。”尹吾这样总结那3年。

发动车子之后的那么一两分钟里,他抓紧时间看了看股票的走势,及时买进卖出。今天的他觉得那东西更实际,至少是养家糊口的必须。

签约麦田之后,他一度相信自己靠做音乐可以养家糊口。“就像一只绩优股”,当务之急是怎么写出几首“牛逼货”。没灵感的时候,他就在北大清华随便逛游。图食堂吃饭便宜,还托认识的学生买了一沓饭票。三角地的讲座,感兴趣的不少。杨振宁的得去,厉以宁的也得去,还得提前霸位子。电影放映也去看,《阳光灿烂的日子》、《巴黎最后一班地铁》。书更不少淘,北大南门的风入松书店,北岛、舒婷、卡夫卡,遇到什么就看什么。

他那首后来被乐评人李皖撰文称道的《出门》,就是给卡夫卡的一段文章谱上了曲。“20世纪知识分子的所有勇气和困境,20世纪现代艺术的所有价值和悖论,都在这篇不足三百字的散文中,暗暗地凝结了。”

在那时,原创音乐和地下乐队像冒尖的笋,遍地是。在那群带着梦想北漂的人当中,尹吾根本不算特别。在北大西门画家村的平房里,他认识了另外两个喜欢音乐的年轻人,一个是学京剧的山东小伙子,比他小两岁,唱歌很有爆发力,特招外国姑娘喜欢。还有一个是清华毕业生,和他同岁,唱歌挺文艺。

那时候他们和画家们喜欢互相聊天,吹牛逼。有一次,山东小伙儿对画家们说,将来他要发专辑,去美国开音乐会,其中一个画家反问了一个字,“你?”那个长长的尾音和鄙夷的眼神,深深地印在了尹吾的脑海里。

没人能听出山东小伙儿声音里的爆发力,尹吾听得出,觉得他能成。那时候大家都饥一顿饱一顿,他还借给了山东小伙50块钱。“音乐是情绪化的,能在舞台上更夸张地表达出来,你就牛逼。”

后来,他们几个都发了专辑,清华毕业生还组了乐队。山东小伙的名字,被所有摇滚乐迷记住了,他叫谢天笑。清华毕业生是卢庚戌,他的组合也在全国出了名,叫水木年华。

但尹吾没能像他们一样星途坦荡。他的专辑,3年都没有出来。

4

“诗人”、“遗珠”。如今,网易云音乐的专辑评论区里,喜欢他的歌迷不吝对《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这张专辑的赞美。

有人“震惊”,有人“满腔热泪”,有人听完多了活下去的勇气,有人却更想去自杀。相同的是,他们都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开它,等待被安抚,或者被点燃。

当年,它带给尹吾的却是压力。

“奔三张了的人了,还靠家里养活,每天不知道要干嘛。”签约的兴奋过去之后,就是漫长的创作和等待。每隔两三天,他就往公司里头打电话,“最近什么安排,有活动吗?”“准备了准备了。”对面总这么回他。既然在准备,那就不好做其他事情。专心写歌吧。

在北大食堂那天排队打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哼出了“活着就是受罪,活着就是劳累,活着还得互相安慰,活着就会憔悴”这么几句词儿,他心里一紧,饭不打了。端着饭盆子冲出学生的长队,一溜小跑回到住处。记下歌词,抱着吉他,一点一点把它们唱成曲调。

整首歌——《你笑着流出了泪》完成之后,他躺在床上,饭也不吃了,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快感中。“比吸毒还要爽100倍。”他吸过毒吗?没有,没钱。只是“吸毒的快感就那么一会儿,我写好一首歌,能自己爽好几天。”

他确实想要真诚。每一首歌都是在心底里反复徘徊的声音,鼓胀着,不得不破土而出。“尹吾告诉你,语言也是一种作曲的容器。”李皖在《我听到了幸福》一书中诠释尹吾的作曲方式。

因为资费不足和其他当事人都无从总结的原因。直到1999年尹吾期满解约离开麦田音乐的时候,已经录完九成的这张专辑都没能发出来。最后,尹吾自费进录音棚重新录了一遍,委托付翀的新蜂音乐代为发行。一直到今天,他还是会为自己当时的音准不准懊恼,也觉得编曲远远没有达到预期。

“朴树的专辑上做了返工。之前先做了一个版本,不太满意,重新邀请张亚东当制作人,很多编曲重新推翻了……那段时间麦田本身的状态不是太好,就耽误了尹吾的发行。”付翀回忆。“我们当时可能都没有那么有经验。有的事只有上帝,安排故事的人知道。”

这张专辑发行了2000张。今天,这两千分之一在网上一“砖”难求。有人把黑胶版卖到了550元一张,有人出售盗版CD,很多人把《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奉为一张“神砖”。他们身怀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人说,“这哥们儿是我活明白后真正喜欢听的华语歌手,再无其他。”

还有人在评论区寻找同类。相隔一年的同一天,两个人不约而同留下了同一句话,“有些人的人生,一张专辑足矣。”

5

喜欢的人都夸那张专辑很好。但从市场反响来看,当时并不成功。

高晓松的民谣专辑《青春无悔》出来以后,一天就收到几百封来信。他没有。

“可以肯定,那是一张被低估的专辑。”当年负责麦田公司专辑宣传和发行的张璐对《每日人物》回忆,出乎他意料,圈内人对尹吾已经推出的单曲有着出奇一致的好评。在其他媒体乐评人的强烈推荐下,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应该回去重新听一下尹吾的歌。

走出了录音棚,尹吾又体会到童年时就有的孤独感。

他的母亲是地道的北京人,毕业后分配到南宁工作,一下子孤零零地被甩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他从小跟母亲说话,口音里不自觉地带上点京腔,被小伙伴以为是北方人。他也一直把自己当做北方人,心心念念地想回到那片血脉相连的土地,重新扎根。可是到了北京,人家一听他的南宁口音,“一张嘴就知道,你是南方人。”

他也有快要抑郁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北大时光里,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他就跑到圆明园跑步,去了一看,嚯,凌晨一点,不少人在那儿跑。他感到了在北京的好处,不管做什么奇怪的事儿,都有人跟你一起。

心情郁闷的时候,尹吾喜欢独自开车爬上南宁的青秀山顶。那里的晚上很静,能看到整个城市的风景。

最孤独的是准备回家的时候。“感觉自己就象一只在窗玻璃前百折不回的苍蝇,放弃或者完成,都倍感力不从心。”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把这张承载了太多人期待的专辑发掉,然后再也不和音乐行业发生任何关系。

他最终回到了南方。在那之前,1999年的最后一天,他录完了专辑,去听崔健的跨年演唱会。在东四附近的一家酒吧,很燥,很尽兴。过了午夜12点,他一个人回家,外面还有厚厚的雪。他走出酒吧的一瞬间,窗外一阵冷风,人群熙熙攘攘。站在脏乎乎的雪地里,他想,新千年这就来了,可我还不知道未来要去干什么。

他身边一直有本《百年孤独》。从南方带到北京,2000年再从北京带回南方。书从几本变成了一整箱,他不舍得丢,和那把用3000块钱买来的二手吉他一起,哼哧哼哧背回去。那些给过他精神给养的书,曾经变成他不得不呐喊的声音,又跟他一起沉默地回到故乡。

6

10月末,草莓开始种植的季节,生态园里的日头总算不再那么猛,黄豆发酵的味道淡淡地从戴着草帽的一排排酱油缸子里冒出来。那是他现在农场产品链的最后一环。

南宁的夏天太长也太热,客人很少。草莓采摘园做到第五年了,也仅仅不亏不赚。一旁的农家乐很久没有客人光顾了,饭桌上都攒了一层灰。

太久没客人,草莓园里的农家乐餐厅,桌子上落满了灰尘。

“你应该就在咱们这个草莓采摘园里举办一场演唱会,会有多少人来听你想想,那会给咱们这个采摘园的知名度带来多大的好处!”一位朋友当面激烈地怼他。

“我跟你是鸡同鸭讲。咱们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儿。”他不是第一百次拒绝了。

其实他没有遵守自己“不再跟这个行业发生任何关系”的誓言。回到广西的最初,他成立了一家音乐公司,想把广西当地的优秀歌手集合起来,最后发现挣不到钱;他还开过音乐培训班,想培养在音乐上有天赋的孩子,为此还回过北京寻求帮助。也有朋友劝他继续写歌唱歌,他觉得自己的音乐不如朴树那样自然,多了些人为学习的“匠气”。诸如此类的几次失败后,他不再听歌。专心炒股、做生意。

再一次听到自己的歌是在几年前。朋友把链接推送给他看,尹吾才知道自己的专辑被放到了网易。他细细看了几页留言,觉得意外和感动。

他的一首歌《繁殖吧,生命短促啊》来自《百年孤独》里的一句对白,“繁殖吧,母牛,生命短暂啊!”看到网友们在评论区里留下各种各样的文字,说着这首歌与《百年孤独》的关系,尹吾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打到了。他以为自己不会被理解,“那么厚的一本书,那么多句话,可他们偏一下子就知道了,这多神奇。”

对大叔尹吾来说,音乐不再是安身立命之本,而是一份给他带来快乐的业余爱好。

我感谢这个时代。互联网把同样兴趣的人聚集在一起,喜欢一张专辑的人能够轻易找到彼此。他说。

我的音乐已经过时了,可有些东西能够穿过时光,抵达一些人的心。我的歌就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精神密码。“他们肯定的,是那些歌词想表达的东西,而不是专辑本身的音乐形式。”

7

从今年5月份开始,一群年轻人会定期来到尹吾的办公室里排练,然后直播。平台是快手。

尹吾像平时分析股票走势一样关注着点赞数和观看数,在直播结束后分析复盘。他像个真正的大叔一样细致地关心着每一件事情,鼓手的凳子带了吗,水买了吗,吉他手的吉他线哪儿去啦?

未来的宣传方向他还没想好,也许是大家一起在酱油缸旁边弹唱,也许是其他形式。但是他认定,有流量需要先做内容。

为了跟上流行,他不得不开始听歌,知道了《中国有嘻哈》。但无论年轻人觉得那多么燃,他都没法听得进去。他打开,没有几分钟就关掉了。

有一天,尹吾发现自己的歌曲评论一下子暴涨。后来才知道,是丁磊在他的一首歌下面评论:“真心不错的歌手”。网易云音乐的小编因此给他的专辑做了推荐,这是他最近一次以“音乐人”的方式出现在公共视野中。

“我现在也没什么热点可蹭,你们如果要写我,可以考虑蹭一下丁磊评论的热度,”他熟悉网络小编“蹭热点”的那一套,热心给《每日人物》出谋划策,“你可以去看看,我可能是丁磊在专辑下面留言评论的唯一一个音乐人。”

实际上,丁磊曾经给不少音乐人评论。他不知道。

他还是那么完美主义。前几年,《中国好歌曲》找到他,几乎成功。他一看条款,规定他要让出歌曲的改编权,商业使用权,还要配合出专辑、搞宣传。拒绝了。

现在,网易云音乐又找到了他,在策划一场演唱会。大概明年。

他希望这场演唱会是这样的:那些我的老歌迷来,大家见一下,不收门票。我怕辜负他们的期望,没有值回这50块钱。你愿意来听,我就愿意唱给你们这些人听。

在排练室,能看到《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小小的一抹红色躲在窗台上,和清洁剂放在一起。年轻人们都听过尹吾的歌。但他们更偏爱《中国有嘻哈》里的节奏,他们觉得尹吾的那张专辑有点“负能量”。

当年陪着尹吾录制专辑的吉他已经落满灰尘。前几天,一个女学员需要一把练习吉他,尹吾买了一把新的给她。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人参与 评论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