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财经大学研究员李超民:耶伦的“全球最低税”倡议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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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财经大学研究员李超民:耶伦的“全球最低税”倡议不可行

财政是各国国家治理乃至全球治理的基础和支柱。冷战结束后,全球化拉开了大幕,世界经济一体化迅猛发展,财政税收对于国家治理的作用引起了越来越广泛的关注。

世界银行报告《世界变革中的国家》(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1997:The State in a Changing World)曾经从理论上阐述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其中国家治理的公共财政手段是财税政策,这再次印证了亚当·斯密“财政乃庶政之母”在宏观经济思想史上的意义。

美国财税体制难题

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财政税收体制难题根深蒂固。美国自19世纪90年代起进入了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垄断资本要求动员国家力量,推动和保护过剩资本向海外投资,所谓“资本输出中性”理论应运而生。跨国垄断资本要求联邦政府,对于跨国公司的海外投资利润与国内投资所得需采用相同税率,这样海外所得申报美国联邦税就享受抵免,税负予以免除。由于各国要素禀赋和发展阶段的差异,长期以来,海外资本普遍处于稀缺阶段,美国垄断资本输出所获利润是极其丰厚的。

当今全球跨国投资格局中美国资本的优势,很大程度上与其国际税收政策的塑造与推波助澜有关。20世纪80年代冷战结束后,在美元霸权笼罩下,美国资本再次借着有关政策和技术创新优势,向转轨国家大举投资,再次分享了所谓“和平红利”,造就了美国巨型垄断企业兴起,传统企业如波音、通用、沃尔玛等,数字企业如微软、苹果、亚马逊、Facebook等个个富可敌国,而这些企业对于联邦税收的贡献非常小。

据有关统计和分析资料,2017年税制改革后,企业所得税率降为21%,但是2019年379家盈利企业实际税率为11.1%;91家企业未缴税;56家公司的实际税率只有0~5%,平均税率仅为2.2%。如果加上联邦社保支出,考虑所谓合理的“税收筹划”问题,美国财政的特点表现为“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为之者舒,用之者疾”。可见美国财政的难题是制度内生的,解决难题需从内部建设上找原因并着手。

当代全球治理的挑战主要源自1986年以来美国的税制改革。《1986年税制改革法》出台之前,美国经济已经历了长达十多年的长期滞胀,于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里根当局通过采取所谓“降税率、扩税基”措施,大大降低了企业税负,鼓励跨国企业进行海外投资,并允许跨国企业来自海外利润所得无限期递延纳税;加上美国企业选择以“穿透企业”身份申报纳税,企业所得税在联邦税收收入中的重要性一降再降,目前只占一成左右,导致联邦财政走上了长期严重赤字道路。

以2020年纳税年度为例,在美国新冠疫情流行期间,获得美国国税局(IRS)20%税收减免的企业就有2100万家。迄今为止美国联邦债务中有高达28万亿美元的公共债务,可以说主要是由于1986年以来改革美国税法和挥霍性的支出政策造成的。尽管此后美国联邦税率逐步提高到全球最高水平,《2017年减税与就业法》大幅下调联邦税率再次使美国税收收入急剧减少,赤字连年加大,目前的公共债务已占GDP的110%~120%,公众持有债务占比80%以上,不但动摇着美国国家治理的根基,而且对全球经济稳定带来巨大负面影响,为此美国也曾联合其他主要发达国家(OECD),在全球税收治理方面做出过努力,BEPS(税基侵蚀和利润转移)行动计划即为例证。

如何共同应对税收难题

BEPS行动计划是各国共同应对当代税收难题的基本共识。三十多年来,美国税制改革直接带动全球各国和地区税制出现相同的变革趋势。一是各国和单独关税区普遍下调税率,其中个人所得税税率下调,扣除增加;企业所得税税率大幅降低,减免税措施增多。

二是社保税征收力度加大,暂扣收入占比上升。目前社保税占各国财政收入的比重正在不断加大,尤其是美国,社保税工薪税占全部财政收入的三四成以上,实际上形成了政府对于未来的负债,政府财政风险越来越显性化,亦越来越大。

三是各国纷纷开征环保税,涉及大气、水资源、生活环境、城市环境等,尤其是美国拜登政府对于所谓“碳税”政策十分看重,并将其作为制约其他贸易伙伴竞争力的可利用手段。

四是数字税收也在成为一些发达国家增加财政收入的主要税收政策,从而导致美国与欧洲国家税收纠纷越来越频繁,各国呼吁共同采取措施的呼声越来越高,BEPS行动计划应运而生。

五是各国国际税收管理与反避税力度不断加大,建立转让定价税制、推行“预约定价制”、要求企业对国外利润进行申报、控制跨国企业在避税天堂设立企业的递延纳税政策、强化移民税收管理等。

六是在税收征管方面各国强化了合作,其中,2013年由G20(二十国集团)和OECD(经合组织)共同推动BEPS行动计划,就是全球各国进行税收合作、完善全球财税治理工具的重要进展。

BEPS行动计划有利于各国在国际税权斗争中维护跨国投资利益。据《2020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数据,2019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1369.1亿美元,年末对外直接投资存量达2.2万亿美元,仅次于美国和荷兰。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流量蝉联全球第二,对全球对外投资流量的贡献度连续4年超过10%,存量规模保持全球第三,占全球比重保持稳定,为全球经济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同时中国跨国投资的税收权益亟待加强保护。

BEPS行动计划使全球国际税收协调从双边走向多边,通过签署多边公约,突出解决双重不征税问题。中国的积极参与推动了全球国际税收治理体系重塑,由于采纳最新BEPS计划成果,对于防止税收协定滥用、提高争议解决机制效率、弥补税收侵蚀与利润转移漏洞、完善我国的税收制度网络,都起到了正面的推动作用。尤其是公约涵盖了“一带一路”倡议沿线数十个国家,对于中国企业走出去,国家对于相关企业的税收权益的管理都起到了正面作用,有利于中国与有关国家划分税收利益、解决税收争议。

“全球最低税”解决不了美国财政治理难题

BEPS行动计划利润转移政策对美国国际税收政策产生了结构性影响。首先,美国是BEPS行动计划的推动者也是受益者。但美国财政部却认为,美国是跨国避税的主要受害者,美国作为推动建立更高标准打击国际避税的国家之一,执行了国别报告(CbC),杜绝了有害税收实践、同意交换判决书要求,并制定了全球最严格的反避税标准,推动多边协议也最积极。但由于资本和无形资产收入转移泛滥成灾,跨国企业通过转让定价向避税天堂转移资金,破坏了公平交易,因此,各国必须联合行动,才能落实独立交易原则。

其次,美国财政部认为,虽然BEPS行动计划的转让定价政策对美国企业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机会,但是BEPS行动计划本身并不利于国际税收治理体系建设,美国将继续推进国别报告制度。

再次,美国实施BEPS行动计划的主要诉求在于维护本国税收权益。美财政部认为,美国参与BEPS行动计划的主要目标是杜绝其他国家对它的税基征税。然而,要一劳永逸应对BEPS挑战,就要把税率降低到更有国际竞争力的水平,彻底改革美国落后的国际税收体系。美国财政部应通过落实BEPS行动计划,最大限度减少无国界收入,保护美国利益。但由于长期以来美国跨国公司遵从有关转让定价规则,不能因为BEPS行动计划造成新的税收争端,BEPS行动计划必须给各国以充分的空间。在新的转让定价规则面前,美国维护独立交易原则的空间不大,从而限制了国税局对巨额利润的征税实践。

拜登政府抛出“全球最低税”解决不了美国财政治理的难题。美国国家治理的最大特点是利益集团政治,2020年美国暴发新冠疫情给了拜登取得执政权的机遇,同时也给了民主党施展其解决美国社会问题能力的机会。现在拜登上任即将满百天,其政绩将成为2022年中期选举和2024年大选的主要晴雨表。

从美国近期出台的各项财政税收政策看,都体现了拜登以及民主党的长期理念。然而回馈大企业的选票支持,也是拜登政府政策未来的着力点,抛出数万亿美元的基础设施建设计划,是民主党与不同利益集团利益结合的最佳着力点,也是前届共和党行政当局四年并未兑现的“承诺”,而“全球最低税”则成为基建筹措资金的制度改革保障之一。

美国财长耶伦认为,只有发达国家共同制定全球最低企业税率,才能防止美国跨国企业将利润转移至低税区,逃避纳税义务。而且,各国共同设定全球最低企业税率,有助于结束竞相压低企业税率、侵蚀企业税基的行为,确保税制稳定、财源充足,加大公共产品提供应对急需,同时实现纳税公平原则。

耶伦的倡议属于拜登政府为基建计划筹资的一种良好愿望。然而“全球最低税”倡议真正落到实处,尚有非常漫长的过程。维护BEPS计划成果,强化全球财政税收治理步伐协调,是维护全球政治经济秩序、进行全球治理的必要步骤,美国从维护G20和OECD共同承诺出发,共同维护国际财政税收秩序,也对其国家财税治理产生重要价值。

(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美国财政与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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