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两会”规模大，规模大的会，讨论起来虽然不方便，却总会有人放炮。全国政协常委张维庆一炮打响，批评官场说真话越来越难，引发回声阵阵。

从一个小老百姓的角度，张委员的批评，显然是对的。谁到政府里办事，没碰到过官话、套话、假话的推诿、拒绝和扯皮呢？有谁在单位里开会听领导讲话，没掉进官话阵里，听了半天不知所云呢？前几天河北冒出来一个浑身是假的官员，一路升到石家庄市团委副书记。她用假话骗人，而一路升迁过程中，也没人乐意说句真话。现在，有些地方官场上，真话成了稀缺产品，这已经是百姓的共识，不，常识。

但是，中新社记者随后的采访，却告诉了我们另外一种看法。一连串人大代表，看来对张维庆的批评很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从来没有感觉到说真话难，而且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从来都说真话。

一查，这些代表都是官员，如部长、厅长、局长、总队长之类，只有一个不是，但也是村党支部书记，在老百姓眼里，这也是官儿。我们的人民，一向是要由官员来代表的，但有些代表人民的官员，即使挂上了人民代表的胸标，感觉也跟人民好像有点不一样。我这个人疑心重，总是觉得一个人宣称自己都说真话，一直都说真话，好像有点不靠谱。难道这辈子他一句官话套话假话都没说过？连安慰危重的病人，都说真话来着？这样的宣称，仅仅是宣称，本身很可能就是假话。

当然，我们可以理解，身在官场内的人，有些感觉会跟官场外的平头百姓不一样。官话、套话，在百姓看来，可能跟假话没什么区别，但官场里的人，听了没准会非常亲切，断然不会认为那是假话，即使假，也是具有正面意义的假。说这样的话，就是他们的公务、事业，久而久之，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就是有些人觉得臭，但也会认为是必要的臭。

但是，官场中人也是人，他们也生活在老百姓中间，即使再脱离群众之辈，也未必一点百姓的声音都听不到。况且，官员都是从百姓中来的，没当官之前，就是百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种常识他们其实是有的。在公务之余，见到老同学、老朋友，喝酒吃饭，谈起来官场上的事，个个都门清，都会说点真话和实话，如果喝高了，简直句句都是真话。人们发现，很多官员都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在官场上和公开场合，一副在私下里、生活中。前一副面孔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言不由衷的官话、套话、假话，回到私人领域，往往会变成一个正常人。

我相信，那几位被记者采访的人大代表，在自己的家里，在跟知己的朋友见面的时候，绝不可能如此斩钉截铁，断然说自己从来不说假话。但是，面对陌生的记者，他们大概只好这样说，只有这样说，才政治上正确，被人抓不住把柄。有人告诉我，现在官场上有“公开场合伦理”，凡是公开场合，就必须说政治正确的话，实际上就是另外一种官话，至于这些话是不是真话，就没人考虑了。

其实，就算是不断曝出的官员雷语，也比眼下这样的官话要好些，毕竟，这样的雷语固然雷人，但却反映了官员真实的想法。恶劣的真话，也比虚伪的假话要好些。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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