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撒手间的洒脱
2006年11月10日 15:38三联生活周刊投票数: 顶一下

是“居住改变生活”,还是“生活改变居住”?乍看这个“鸡蛋与鸡”的宏大句式,很难相信它不是一则无中生有的伪问题。若用唯物主义定理来推导,当然得是“生活改变居住”才对——如果你把“生活”的涵义划定在整个社会的尺度上。可一旦回到我们每一芥子的微观世界,这话恐怕就得倒过来了:具体的居住方式真会决定你的民生大计,前儿才贷款买了套三居室,今天你胆敢随便炒了老板的鱿鱼么?非但是你,只怕连你的太太以后上班时间里也不好如前一样大肆QQ个没完了吧!

据阿多诺说,住房就是拿小恩小惠来买员工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忠心不贰。嘻,岂独资本主义然,赖大他们家的园子不也很可观?

要你肯贷款买房子,其实却琢磨着怎么才能买了你的心,这“阴谋论”听来诡异,且躲都躲不干净。二环三环四环路的边上,楼顶的广告牌个顶个儿的气派漂亮,教育着你什么叫做成功,什么叫做华贵,什么叫做高尚;畅销书也在告诫你人分“穷爸爸富爸爸”,你敢在心底扫清了豪宅志向?

在眼下飞速建设的时代里,把握专业技术的建筑师忽然变成了高等白领,难免要和人人皆有的上述宏伟志向联起手来,谁能和饭碗过不去啊。无论在哪朝哪国,这种裉节儿上建筑师只负责“推波助澜”不管批评,已是个成例。要跳出如来掌心,就意味着要跳离这拍岸的经济浪,误了弄潮倒还在其次,苦的是会被大浪拍在了海床上也未可知。于是,建筑师成了住房狂热的共谋,别指望俺们对商业开发说出个不字,普通人家便只好将就着了,管你爽不爽。

除非——除非哪个觉得不爽的人自己会盖房子?

要养家糊口就得做个城里人,向城市活动的中心处扎,这理儿连山民都知道。可是多米尼克·斯蒂文斯夫妇几年前却搬出了都柏林梅里翁广场边上的公寓,住到利特里姆郡的村子里去了。据说,位处爱尔兰西北部的利特里姆郡在整个欧共体境内是不动产最便宜的地方,换算成我们习惯的说法,那儿就准是最深的深山,鸟不生蛋的荒僻之地。而斯蒂文斯老兄还就是深情讴歌着此地的“乡村爱尔兰”风情,土地被湖水分成小块小块的,葱茏地绿着树篱,凌乱点满了草坡的是山楂树、李树、樱桃树、橡树、枫树、桤树、花楸、岑树——实话告诉你,这些树本人根本认不全,他是何等样一个老农民才能定得下心来住在这树丛里啊?

除了在老家爱尔兰以外,多米尼克·斯蒂文斯一点儿也不出名,但他可不是没见过世面。1989年从都柏林大学以一等荣誉成绩拿到建筑学的学位以后,因为看中了柏林在建筑界是个时髦地,斯蒂文斯跑到那儿去跟着德国建筑师Stegelmann干了6年。1995年,他回到都柏林开办了自己的事务所,单枪匹马地操练起来。4年以后,他带着妻儿离开了首都,花1万多美元买下5英亩地,靠村民帮工新盖起一座号称“可以完全降解”的农舍住了下来。从2002年到2004年,他连续3年获得了爱尔兰建筑师协会奖,其中比较“新派”的一个设计是2004年做的“中间住宅”。

提起“中间”,通常容易联想得到的是“过渡”,这倒和建筑师的原意相去不远。但你若以为“过渡”的意思是说,现在没辙了先住进小茅屋里过渡一段时日,“钗于匣中待时飞”,那可大误了。现代主义建筑主张在平面上做成明确的功能分区,各部功能之间的连接部分最好是尽量紧凑的交通空间,这就是“过渡”。既然现代主义以俭朴为旗号,“过渡空间”当然不可靡费,谁敢空出一大片莫名其妙的面积就无异于犯罪,比乱用装饰的罪恶程度不遑多让。偏生斯蒂文斯不吃这一套,他设计的这座房子,恰恰是以过渡空间为出发点,围绕着过渡空间来组织的。“中间住宅”坐落在小村巴利纳摩的一片缓坡湖岸上,绕着湖畔的树梢头露出了几家邻居远远的灰色屋顶,沿湖岸一路行来,斜插在农田间有一条不起眼的碎石碴子路,领你走近了清清秀秀一小组灰白配色的小房子,错落随意高下不羁,好像是个宗族渐次繁衍出的微型村落般。

如果你不着急走进屋里去,先围着这一组房子前后左右地打量一番,越发会以为这是一个家族聚居的地方。建筑的体量断成了5小块各自曳尾而去离心离德的,无论哪两块体量之间都没有搭接的意思,也不相互照应。它们横七竖八地斜斜散开,其间脱线的空当多是用落地的玻璃幕随手牵一牵,但求都围成了室内,并不打算捏合出完整的一件独石雕。非但如此,建筑师更在空当部分的屋顶上植出茵茵草皮,与身后的草坡连成一体,故意强化各个体块间相互剥离脱落的印象。全部的匠心似乎止此而已,审视它的造型和细部,触目唯见庸凡粗陋,至多干净罢了,找不到一丝肯向着“艺术品”水准努力的迹象,不由得惋惜它浪费了漂亮地段,回想起理查德·迈耶做的道格拉斯别墅,那也是临着大好湖水坐在斜坡上,精工细作的雕镂功夫明明早就是个模范了,怎么斯蒂文斯不知道这先例么?

细细点数住在“中间住宅”里的一家人,会发现他们是最典型不过的核心家庭:一对夫妻,两个孩子。除了甩在稍远角落里的一间小棚屋以外,整座房子显眼的四大体块正是“中间住宅”功能明确的4个分区:各人的卧室、厨房餐厅、书房、工作室,每块的存在和出现都很理直气壮。这些由功能撑腰的体块一律都是白墙、灰瓦、斜坡屋顶,用利落的直线切割出多变的造型角度,既错落又和谐的形象,确是当代人的明快气度。不过,4块碎房子夹着的那片绿草屋顶的“中间”地带又是做什么的呢?斯蒂文斯不但把这些功能分区拽散了,而且还很尊重地势条件地把它们分别扔在了不同的标高上,靠着它们各自不同的朝向和起落,让每间房间都可以看得见湖景,这就决定了“中间”的联结必须足够松才行。从外表看那么多的层次,反映在室内空间就成了高低不一的各个活动平台,依着湖岸的坡度,最高处做卧室的那一段比起最低处的书房几乎高出了整整一层,其实每段体块都只是单层,并没有重叠的二层空间。所以说,在这屋里上上下下走着的都该叫做台阶,楼梯是没有的。既然“中间”部分是被其他的正经空间挤成的剩余残料,而且要拉拢着所有各个体块,顺理成章的,它的标高就依了脚底下的湖岸取了中间值,跟其他任何一段之间都有高差,连不成更大的活动平台。好在这一片四面都被房子夹着的缝隙还通向落地的玻璃幕,显得四处透风,倒是抻出了一片明亮宽敞的空地,可以拿来当个家庭起居的汇聚点。然而建筑师自己却说,这是一片不限定功能的空间,为主人留出了无尽变动的自由度。

掂掇这“中间住宅”,着实让人心生疑窦——参考一下architecture和building的定义陈案,“中间住宅”几乎配不上“建筑”的称号,只不过是实用的“房子”。它的外观、内部空间、结构、材料,没有一项是普通村民做不出来的样子,完全没有展示出建筑师的艺术造诣、创新才华。更有甚者,里面就找不到几个墙角是直角边,无处不在的歪斜关系让主人连家具都不好摆,这可连使用功能都不顾了!它凭什么得奖呢,难道爱尔兰的建筑水平就这么差劲?

斯蒂文斯炫耀他的房子时,先是闲闲地讲了通细事:爱尔兰气候温和,这一带乡下的邻居们可以整日四门大敞,冷天里多套一件毛衣便是。倒是许多时髦人住进了从美国学来的空调廊式平房以后,门窗紧闭随即得上了哮喘。这个细节对他而言,大概就象征着“美国”那种紧张的城市生活方式对人的荼毒。复杂、时新的建筑技术会过度控制人们的行为举止,让人在不熟悉、不能独立控制的环境里束手无策地盼望着专家的拯救,为此还得承担昂贵的费用。斯蒂文斯觉得,挣一笔大钱去买豪宅,夫妻两个都绑在还贷这件事上,另外请人来看顾孩子,这是一个傻循环。他自己住进了小村以后,不但继续做建筑师、在母校教书、养育孩子,而且还躬耕垅亩种着一家人的口粮,这既是一种生活选择,也是一种宣示。他只想一间接一间用一辈子慢慢盖出自己的家,一样是传给孩子的好家产。顺便告诉你哦,他的夫人可是艺术家而兼巴黎人,绝非没的混了只得憋在乡下。如果有人宁愿选择不“成功”、不“进取”,选择一种低技术慢节奏的生活的话,容他有机会得遂所愿的社会环境,就是一个幸福指数高的社会环境;让他得遂所愿的建筑,就是一个好建筑。

 



作者: 林鹤   编辑: liao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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