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之一《儒商》

2008年09月23日 16:14【 】 【打印

胡适先生说:“我将来如有工夫来写自己的传记,要用很大的一章来写我那个时代徽州的社会背景。”他还特别指出,徽州故里生活是他“个人的文化背景”。

胡适先生说:我是安徽徽州人。

先生在他的《四十自述》回忆录里这样描述他的家乡:

徽州在旧制时代是个“府”;治下有六个“县”。我家世居的绩溪县,便是徽州府里最北的一县。从我县向南去便是歙县和休宁县;向西便是黟县和祁门县;祁门之南是婺源县。婺源是朱子的家乡。朱熹原来是在福建出生的;但是婺源却是他的祖籍。

绩溪,旧制徽州的一个山区小县城,《寰宇记》上说,“以界内乳溪与徽溪相去一里,回转屈曲并流,离而复合,谓之绩溪,县因名焉”。“绩”的本意是麻线绞集,潺潺溪流,缠绕往复,今天的绩溪山水依然丰饶,依然美丽。

绩溪上庄是胡适先生的老家,至今古貌依旧,溪水潺潺,树影婆娑。“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句赞美的就是上庄美景,这也是胡适先生经常为人挥毫泼墨所喜爱引用的一首诗词。

就是这样一个朴素的山庄,让胡适先生魂牵梦萦。晚年蛰居台湾的胡适,念念不忘的是故乡徽州。

那么,胡适先生所生活的时代,徽州的社会背景是什么样的呢?胡适先生所言“个人的文化背景”又是怎样的呢?

1891年12月28日,胡适出生在上海大东门瑞馨泰茶叶店内。瑞馨泰是胡适祖上与乡人合开的一家茶叶店。其实,早在清嘉庆年间,胡适的高祖就已经在上海浦东川沙开创了茶叶店,店号“万和”,卖的是家乡名茶“金山时雨”,生意非常的好,以至于后来又发展了一家,于是当地曾有“先有胡万和,后有川沙县”一说。在胡适先生的回忆录里,详细地记录了祖上经商的历程,并且把祖上创业的艰辛形容为“一场很艰苦的奋斗”。

1895年,4岁的胡适随母亲回到了家乡上庄,这一住就是9年。这一时期的上庄号称“小上海”。十里杨林镇,五里后岸街,米行、药铺、典当,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而乡里更多的族人则在外经营,有的已是赫赫有名。汪立政去了上海,创办“汪裕泰茶庄”,成为沪上著名的茶叶大王,还在杭州西子湖畔建了别墅“汪庄”。而与胡适同一家族的胡开文墨业则走向了全国市场。清代中国有四大制墨名家,绩溪汪近圣和胡开文就占了两家,尤以胡开文墨后来居上,成为文房四宝中徽墨的代表。此外还有大量的徽厨活跃在江浙沪一带的大酒店之中。据清末到建国初的不完全统计,绩溪商人在全国各地开办的各类商号在1200家之上,绩溪旅外商人占全县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9年的家乡生活,对胡适有着极深刻的影响。1933年11月15日,胡适在谈到绩溪县志编纂的问题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县志不可但见小绩溪,而不看见那更重要的“大绩溪”。若无那“大绩溪”,小绩溪早已饿死,早已不成局面。新志应列“大绩溪”一门,由各都画出路线,可看各都移植的方向以及经营的种类。如金华、兰溪为一路,孝丰、湖州为一路,杭州为一路,上海为一路,自绩至长江为一路……

前世不曾修,出世在徽州。年到十三四,便多往外溜。

雨伞挑冷饭,背着甩溜鳅。过山又过岭,一脚到杭州。

有生意就停留,没生意,去苏州。

转来转去,到上海,求亲求友寻路头。

同乡多顾爱,答应肯收留。

两个月一过,办得新被头。半年来一过,身命都不愁。

此刻,这一首徽州民谣正蔓延在徽州的山间小路。“徽杭锁钥”,又称“江南第一关”,位于绩溪伏岭,翻过这一条崎岖的山道,徽州人就可以由此通往浙江,这是徽州人去杭州的一条陆地交通要道。许多年以前,那些离开家乡的徽州人一定是唱着这样的歌谣翻山越岭,到那些被胡适先生称为“大绩溪”的地方闯荡。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人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做出了无奈的选择。在只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的徽州,山多岭众而人口稠密,人口与土地的矛盾,贯穿着16世纪至19世纪近世社会的全过程。胡适先生因此总结说:“徽州地区全是山地,由于黄山的秀丽而远近闻名。这一带的河流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的,最后注入钱塘江。因为山地十分贫瘠,所以徽州的耕地甚少。全年的农产品只能供给当地居民大约三个月的食粮。不足的粮食,就只有向外地去购买补充了。所以我们徽州的山地居民,在此情况下,为着生存,就只有脱离农村,到城市里去经商。因而几千年来,我们徽州人就注定的成为生意人了。”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著名商帮:徽商与晋商,他们皆处于贫困山区,种地无以生存,这种生存条件的劣势使得他们只有一条逼仄险峻的出路:经商。

徽州是个移民社会,早期是北方众多士民迁入徽州,至明清时代,徽州人又大批外出经商。迁入徽州是走进来,经商是走出去,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都是一种移动。

徽州人经商的历史,我们从史料文献中可以追溯到东晋年代。

南宋的时候,朝廷迁都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政治、经济中心下移,促使临安附近区域的经济首先得到相应发展,由于徽州特殊地理环境和自身经济发展的需要,徽州人把家乡的特产,诸如木材、茶叶,还有澄心堂纸、汪伯立笔、李廷圭墨、龙尾歙砚等文房四宝,通过新安江运往杭州以换取粮食,“往者多取富”。从这一时期开始,徽州商人行买四方而声名显赫。到了大致在明代成化、弘治年间,作为一个商人集团,徽州商帮逐渐形成并强盛。从这一时期开始,“徽”和“商”或者“徽”和“贾”两个字相联成词,成为一个特定概念的名词而被时人广泛应用。

据考证,在明成化年间,徽商一词已在上海松江一带流行。

《云间杂识》记载了一个故事:

一个显宦在异地搜刮民脂民膏之后,回到松江老家。

一日,一个老人登门拜访,对他一直是打躬作揖。

官僚极为诧异:你干嘛对我如此恭敬?

老人笑道:我们松江一带的财富都被徽商赚走了,现在你老人家又把财富带回来了,我们怎么不应该对你表示尊敬呢。

原文如此:成化末,有显宦满载归,一老人踵门拜不已。官骇问故。对曰:“松民之财,多被徽商搬去,今赖君返之,敢不称谢。”

这是迄今看到的关于“徽商”最早的文字记载,松江是徽商早年最活跃的地方,徽商一词首先在这里流行是合乎情理的。

“徽俗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明嘉靖以后,徽州从事商贾的人数大量增加,徽商逐渐发展成为中国商界的一支劲旅,活跃于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乃至日本、暹罗、东南亚各国和葡萄牙。所谓“两淮八总商,邑人恒占其四”,说的是徽商在盐业领域开创了独执牛耳的局面。此外,徽商在茶业、木业、典当业等贸易方面也取得了不凡的业绩。康熙、乾隆年间,沿江地域流传着“无徽不成镇”的谚语,这一时期徽商商业资本之巨、从贾人数之众、活动区域之广、经营行业之多、经营能力之强,都是其他商帮所无法匹敌的,徽商进入了鼎盛时期。

徽州人做生意,并非“生而善买”,以明代《安徽地志》所说的“徽人多商买,其势然也。”这些都是因为当时的环境因素、社会因素以及徽州人刻苦经营所造就的。

从徽州的地理环境来看,就位置而言,徽州占有一定的优势,然而,在农耕闻名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山多地少的环境无疑是一种劣势。然而,面对明代社会经济大发展的格局,从徽州地域走出去的商人却很好地抓住了这一历史机遇,这与徽州商人身上所独具的文化特征是分不开的。可以说,徽商能迅速崛起,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深层次的文化基因。

徽州是个移民社会,避乱是移民的第一位原因。从地理形态看,被群山封锁与外界隔绝的徽州就成为避乱的“桃花源里人家”。历史上,中原人有三次大规模地迁徙到徽州。一是两晋“永嘉之乱”之际,二是唐末五代时,第三阶段则是在两宋之际,“靖康之乱”,金兵南侵,大批士族涌入徽州。这三次大规模的移民行动,使得大批的中原世家大族迁入了徽州,中原的先进文明与徽州本土的山越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文化。从精神层面来说,在徽州人身上多具有一种开拓进取、勇于外出求生的移民因子。早期是北方众多士民迁入徽州,至明清时代,徽州人又大批外出经商,在徽州人身上明显具有一种开拓进取的移民风尚。徽州人外出,多四处经商,或科举出仕,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显然是徽州人身上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所致。这种文化因素所形成的人力资本,即徽商本身所具备的素质,无疑是一种优势,它使徽商在经营活动中更胜一筹,是徽商兴起和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徽商崛起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随着治乱的交替,徽州进退、吐纳着一批又一批避难、求生计的人,徽州文化在进退吐纳之间不断丰富、成熟,在一系列的社会变迁和文化变迁之中,徽商孕育而出,或者我们可以说,徽商形成于徽州文化整合完成之后,勃兴于16世纪商业竞争激烈进行之际。历史上的徽商,正是指有着特定的徽州文化内涵的商人群体。

良好的文化氛围,在徽商经营活动中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对朱熹这位徽州老乡,徽州商人差不多都把他当作心目中的“赵公元帅”。

篁墩位于黄山屯溪的东北部,历史上进出徽州的移民大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理学大师程颢、程颐、朱熹的先祖都曾在此居住。因为徽州是“程朱阙里”,徽州人读朱子之书,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宋元明清以来徽商遍建于京、沪、苏、杭、淮、扬各地的徽州会馆、徽宁会馆、歙县会馆,几乎都设位奉祀朱子,朱熹已成为徽商群体地域归属感的一个象征。

朱熹所处的时代正值中国封建社会中期,当时的商品经济开始趋向繁荣,商人的社会地位在封建社会内部有所提高。万历年间的《歙县志》提到“昔者末富,今者本富”,意思是过去把商业叫做末,今天的商业却是本。这与传统的儒家思想比较,可以看出,在明代中后期,徽州商人的思想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解放,本末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事益重”,徽州人大量舍本逐末,冲破了传统四民观的思想束缚,四出“做生意”。

程敏政是明成化年间礼部右侍郎,他在家乡建的房子,至今仍然保留着。其中一处厅堂上挂的匾额,“务本堂”三字赫然醒目。在徽州,号称“务本堂”、“敦本堂”的地方并不少见,但是,在扬州也曾经出现过“务本堂”三个字。史料记载,乾隆年间,扬州设立“务本堂”,作为徽州盐商办公、聚会之场所。扬州是徽商的侨寓地,在异域他乡出现“务本堂”这样的名称,的确耐人寻味。这自然让人联想到相似的两幅对联。黟县西递村的一副对联为“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而在清代小说《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记载,扬州河下老街,也就是徽商的主要聚居区,盐商万雪斋家中有一幅金笺对联写道:“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耕田”是“务本”,“营商”实际上也是“务本”或“敦本”。或许,上述这两幅对联正可作“务本”二字的一个注脚。

正是徽商的贾而好儒,所以徽商有了儒商之称。中国称儒商,实际上始于徽商,可以说是徽商创造了儒商,并形成了儒商精神,并融入传统文化之中。

明清时期的徽州,是一个“以贾代耕”、商人足迹“几遍宇内”的经济活跃之区;同时,徽州又是一个人才辈出,“虽十户之家,不废诵读”的文风昌盛之地。因此,徽州商帮的一个重要特色是“贾而好儒”。

明代徽人汪道昆形容徽商的“贾而好儒”为“古者右儒而左贾,吾郡或右贾而左儒”,并将此归结为“左儒右贾”。汪道昆,是嘉靖、万历时期文坛上的“后五子”之一,他与当时的文坛巨匠王世贞先后官兵部,时称“天下两司马”。从汪道昆的话中我们知道,即使是成功的徽商,也把业儒看得高于经商,这当然因为在科举时代,只有读书才可以仕途通达。

在徽商后代中“业儒”而成名者代不乏人。汪道昆就是出身于商人家庭。道光、咸丰年间经济学家王茂荫,也是世代经商之家的子弟。客籍扬州的徽商中,更是“世族繁衍,名流代出”。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记的高人雅士,有不少就是徽商或他们的子弟。

在明代,山西商帮和徽州商帮势均力敌。但从明代后期到清代嘉庆道光之际,在两淮盐业中,山西商帮每况愈下,徽商却迅猛发展。究其原因,山西商人不重视读书是一重要因素。

“多才善贾”,历来如此。

春天的时候,在去休宁商山的路上,我们见到了掩映在青山绿水中的戴震墓。一代大儒戴震安息着,四周围一片寂静。

戴震出生在清中叶,也就是在徽商兴盛辉煌的时期。戴震的父亲是贩布的行商,在江西南丰做着小本生意,仅可糊口而已。为了生存,18岁的戴震,开始了背井离乡的商旅生活。为此,年轻的戴震早早尝到了为商“经历险阻,跋涉山川,靡费金钱,牺牲时日”的滋味。在终日奔波中,戴震辗转京、晋、淮扬,讲学、应考,大多在徽商之家和徽商会馆中安身。在这段时期,戴震结交了许多徽州学友,像程瑶田、汪梧凤、程晋芳等,他们都是徽商世家大族,戴震与他们为友,熟知他们的情况,也深刻了解他们的愿望和追求。

戴震是一位平民思想家,戴震哲学的许多精彩论述,实际上是围绕着徽商活动的社会背景展开的。

“吾郡少平原旷野,依山而居,商贾东西行营于外以就口食,虽为贾者,咸近士风。”

“虽为贾者,咸近士风”,戴震准确地指出了徽商“贾而好儒”的特点。

对于戴震这位同乡先贤,胡适是崇敬有加,生前几本《水经注》不离身,到逝前还在弄《水经注》学术公案。胡适后半生流离海外,蛰居台湾,但徽商情结一直在他心中梦绕魂牵。晚年的胡适,他常常念叨念叨“徽州婺源县”的朱子,念叨隆阜的戴震戴东原。

胡适念念不忘的还有徽州老家的商店,一边卖茶叶,一边卖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