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之二《徽骆驼》

2008年09月23日 16:23【 】 【打印

万历年间,《歙志》记载,徽商经商的方式共有五种,“走贩”排在了第一位,囤积、开张、质剂、回易,徽商是最精于此道的一群商人。

在过去的年代,中原望族迁徙进入徽州的道路十分艰难。

就陆路而言,“惟万山环绕,交通不便。大鄣、昱岭雄其东;浙岭、五岭峻其西;大鳙、白际互其南;黄山、武亭险其北。路皆鸟道,凿险缒幽”。

崇山峻岭的包围,造成了徽州自成一体、与世隔断的局面。在万山环绕中奔流而出的新安江,因此就成了通往江浙沿海的黄金水道。

山高水迅,石险浪激,在古老的新安江边上,至今还留有许多水码头,比如渔亭,比如万安,比如渔梁等等,这些都是明清年间徽商出没次数最多的村落或码头。

渔梁位于歙县古城之南,是古徽州著名的滚石坝,处练江下游。渔梁因其近城近水的优越地理位置,以商埠码头为主形成了沿江顺水的渔梁街。渔梁街蜿蜒弯曲,街面铺以鹅卵石,俗称“鱼鳞街”,以木板房为主的房屋分布于街道两侧,商店字号、招牌遗迹现在依然依稀可辨。旧时渔梁“梁上水过,有如平崖瀑布”,船只航行不能通过,上下游互运的商品货物,必须在渔梁运转才能达到目的地。坝下的龙船坞,徽商鼎盛时期曾停靠300余艘船只,樯桅如林,商贾如云,可谓盛极一时。

“一自渔梁坝,百里至街口;八十淳安县,茶园六十有;九十严州府,钓台桐庐守;潼梓关富阳,三浙垅江口;徽郡至杭州,水程六百走。”

这首徽州商人自己创作的《路程歌》,描绘的就是商人从渔梁出发,沿新安江顺流而下至杭州的路线图。在历史上,徽州商人一次次地从这里别离家乡,一次次地在这里弃舟登岸,衣锦还乡。

从徽州商帮形成之日始,盐业、典当业、茶叶、木材等就是徽州商人热衷于经营的四大行业。其中,居“龙头”地位者,当首推盐业。就歙县而言,“歙之巨业,盐商而外,惟茶北达燕京,南极广粤,获利颇赊”,茶叶是盐业之外的第二大经营行业;而婺源尤其注重木业,休宁商人则多从事典当业。

徽州人四海为家,足迹遍布全国,他们向东去便进入了浙江;向东北则达江苏;北上则奔波于长江沿岸;西向则去了江西……

在现代交通没有形成之前,河流不仅是古代经济的大通道,也是古代文明的大通道。尤其是南宋偏安杭州以后,“直把杭州作汴州”,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江南的经济开始活跃起来。

徽州地处江南,山区盛产杉木,每当冬季来临,徽商便组织徽民入山伐木,待至梅雨季节河水涨泛的时候,便利用水力运载出山,或由新安江运至杭州,然后转销各地,或由青弋江流入长江,至芜湖、南京等地,或由阊江流入鄱阳湖,进入江西境内。明清时期,这种经营方式虽然继续进行,但由于江南地区经济的发展,徽州所产的木材已远远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于是习于经营木材贸易的徽人便远赴江西、湖广、四川开拓新的货源,扩大木材贩运活动。

在这种经营活动中,以徽州婺源人最为活跃。他们以南京的上新河、杭州的钱塘江作为经营贸易的中心,利用长江、新安江水运之便,把上游的木材运集于此,然后分销苏浙或北方各地。

贱买贵卖是商业的法则,徽商通过对木材等物资的异地贩运,实现了不等价交换,成功地获取了商业利润,这种长途商业贩运的形式,时人称之为“走贩”。万历年间,《歙志》记载,徽商经商的方式共有五种,“走贩”排在了第一位,这说明贩运商业在当时已经是徽商牟取厚利的最主要手段了。

此外,囤积、开张、质剂、回易也是徽商常用的商业手段。明代的文学作品中,就讲述过徽州商人利用“囤积”获取商业利润的故事。

明人蔡羽在《辽阳海神传》中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正德年间,徽人程宰远赴东北辽阳经商,因为经商不利而穷困潦倒。就在程宰灰心丧气、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不期而至,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与程宰春风一度。第二天,程宰容光焕发,时来运转。其实,这位神秘女子并非普通人,她是海神,辽阳海神。从此,程宰在辽阳海神的启示下,从事囤积居奇。正德十四年夏,有人贩药至辽阳,在其他药材脱手后,仅剩黄柏、大黄各千余斤无人收购,竟欲弃之而去。程宰便用自己的10余两银子,将二药全部买下。数日后,辽阳疫苈流行,急需黄柏、大黄治病。二药供不应求,价格猛涨。程宰急将二药抛售出去,连本带利共得纹银500余两。又有荆州商人贩运彩缎入辽,不幸彩缎在途中受潮,发霉生斑,难以销售。程宰遂以纹银500两乘贱购得彩缎400疋,一个多月后,宸濠在江西起兵造反,朝廷急调辽兵平叛。出征的队伍急需赶制军服旗帜,以便及时开拔,一时间,帛价大涨。程宰所囤积的彩缎竟获3倍之价。次年秋,有苏州商人贩布入辽,其布大部分已经脱手,仅余粗布6000疋无人问津,便以低价卖给程宰。正德十六年三月,明武宗“驾崩”,天下官民皆需服丧,粗布遂成紧俏商品。程宰用银千两买得的粗布,一下子就卖得纹银四千余两。他就如此这般地翻来覆去,竟然在短短的四五年内,由一个本钱不过10余两银子的小商人一跃而为腰缠数万的大富商。

虽为传奇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徽商利用囤积而牟利的事例并不罕见。

万历初,苏州发生灾荒,采购粮食的商船云集于江西,这其中以徽商最多。

万历四十八年,即1620年,苏州粮价大涨,饥民强借徽商之米,遭到官府的弹压,激起了上万人的闹衙事件,差一点酿成大乱。

这两件案例表明,当时从上江贩粮东下者主要是徽商,在苏州囤积粮食待价而沽者也主要是徽商。由此可见,囤积商品,利用天灾人祸牟取暴利,徽商是最精于此道的一群商人。

据记载,明朝中叶徽州的休宁、歙县、祁门等县已经是“服田者十三,贾者十七”,“十三本业,十七化居”了。这些记载虽不免有所夸张,但当时徽人经商者已经占当地人口很大一部分则是事实。

对于这一点,胡适深有体会,在他的回忆录里,有过这样一段描述:

我家在150年前,原来是一家小茶商。祖先中的一支,曾在上海附近一个叫做川沙的小镇,经营一家小茶叶店。根据家中记录,这小店的本钱原来只有银洋一百元,约合制钱十万文。这样的本钱实在是太小了。可是先祖和他的长兄通力合作,不但发展了本店,同时为防止别人在本埠竞争,他们居然在川沙镇上,又开了一家支店。

后来他们又从川沙本店拨款,在上海城区又开了另一家支店。在太平天国之乱时,上海城区被掳掠和焚毁;川沙镇亦部分受劫。先父对这场灾难,以及先祖和家人在受难期间和以后如何挣扎,并以最有限的资金复振上海和川沙两地店铺的故事,都有详尽的记录。这实在是一场很艰苦的奋斗。

据1880年,清光绪六年的估计,两家茶叶店的总值大致合当时制钱二百九十八万文,约合银元三千元左右。这两个铺子的收入便是我们一家四房,老幼二十余口衣食的来源。

作为徽州茶商的后裔,胡适对家乡人的商业活动当然了如指掌。胡适因此而说过,一般徽州商人多半是以小生意起家,刻苦耐劳,累积点基金,逐渐努力发展,有的就变成富商大贾了。

胡适的先祖在上海经营的是茶叶,而且主要是家乡绩溪的名茶“金山时雨”。在徽商经营行业中,茶叶是四大支柱之一,究其原因,徽州是著名的产茶区,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它为徽州茶商提供了大量的优质茶叶能源,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祁红屯绿”,说的就是徽州祁门的红茶和黄山脚下的绿茶。

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记载:“歙州茶,且素质好。”

歙州是徽州的前身,是唐武德四年(621年)由原来的新安郡改名而来。陆羽是否到过歙州我们不知道,但他与歙州人有交往却是事实。“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一首优美的诗歌是徽州祁门人张志和所作,张志和就是陆羽的挚友。张志和祖居祁门西乡润田,史料记载唐肃宗曾赐他奴婢各一人,张志和将他们配为夫妇,名曰渔童和樵青。人问其故,他答道:“渔童使捧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后人以其“竹里煎茶”为茶坛佳话。

祁门茶由来已久,其西部旧属浮梁地。白居易写的《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诗句,说的也是祁门的茶事。

因为茶圣陆羽,因为张志和的“竹里煎茶”,更因为白居易的“浮梁买茶”,儒雅的徽州商人便让徽州茶香飘四海了。

明清时期,徽州茶叶的销售逐渐增加,茶叶贸易成为徽商经营的“巨业”,徽人中也出现了不少“世守其业”的专业茶商。

徽州歙县人许承尧的先世早在明朝正统年间,就已远赴居庸关从事贩茶活动了,此后徽州茶商在北方日趋活跃。清乾隆时,徽人在北京开设的茶行有7家,茶商字号166家,小茶店达数千家。在汉口、九江、苏州、上海等长江流域的城市中,几乎到处都有徽州茶商的活动。

明清时期的苏州繁华地带山塘街,有一条街巷,名叫“杨安浜”,杨安浜里聚集了大大小小数十家茶叶厂,规模10人至20人不等,经营者全是徽州商人。至今苏州著名茶叶店“春蕾茶庄”,其前身名叫“汪瑞裕茶庄”,汪瑞裕就来自安徽歙县。

而北京前门著名的“森泰茶庄”,其创始人为安徽歙县杞梓里人王子树。王子树当年怀揣4块银元,从家乡杞梓里步行一个多月来到京城,投靠同乡,居住在北京歙县会馆。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勤奋,王子树积累了一点资金,他有了自己独立的想法,并得到老板的支持。这个时候,王子树在歙县会馆结识了老乡王茂荫,王茂荫是马克思资本论里唯一提到的中国人。在王茂荫的帮助下,王子树在前门创建了日后闻名京城的“森泰茶庄”,并发展了福泰、利泰等分店。

由赣江溯流而上,越大庾岭,南入广东的路线是当时内地通向岭南的主要商运路线,也是徽州茶商进入广东的必经之路。由于茶叶外销量增加,这条运输路线既费时又费力,于是许多徽州商人改由海道贩运茶叶。清政府为防止商人“夹带货物私卖”,于嘉庆二十二年下令,禁止“出洋贩运”。

其实,早在明嘉靖年间,徽州商人就已经通过海上运输来贩运商品了。规模最大的要数歙县许氏兄弟、汪直和徐海。嘉靖初年,徽州歙县人许栋“距宁波之双屿为主”,嘉靖中后期“推汪直为最雄,徐海次之”。

在明代禁海政策下,许氏兄弟、汪直,还有徐海,他们通过海上武装,走私贸易,将中国的硫磺、兵器、铜等违禁物资,以及生丝、茶叶,还有景德镇的瓷器等,长途贩运到了东南亚以及非洲、欧洲等国家。最早在江浙东南沿海地带从事走私贸易的歙县人有许辰江、许本善等人,至嘉靖十九年,歙县许村许氏四兄弟中间的老二许栋和老三许楠海上通商到了大宜,也就是今天的泰国北大年,以及满刺加,即马来西亚的马六甲。稍后,老大许松和老四许梓接踵而至。许氏海商集团的活动区域以东南沿海为主,他们控制了整个马六甲海峡的贸易,当时明朝廷曾经称许氏海商集团为“海上寇最称强者”。

而汪直,又名王直、汪五峰,号五峰船主。嘉靖十九年,汪直到广东,“造巨舰,收带硝黄、丝棉等违禁之物,抵日本、暹罗、西洋等国,往来互市”。嘉靖二十一年,开始在日本的平户建立贸易基地。汪直早先出海得到许栋的帮助,并于嘉靖二十三年加入许氏海商集团。在许氏集团遭镇压之后,汪直纠残余势力组建新的海商集团,以舟山烈港为贸易基地。嘉靖三十年,汪直打败并吞并了另一海商陈思盼之后,完全取得了江浙东南沿海的控制权,并壮大为东南沿海乃至中国海商集团中人数最多、势力最强的海商集团,鼎盛时期拥有20余万人以及载重量达120万吨以上的巨舰百余艘。

无论是许氏兄弟,还是汪直集团,在与明朝廷的对抗中,他们海上贸易的性质已经不同于经营于其他领域的徽州商人了。武装走私,使得他们的贸易行为中既有“商”的成分,又有了“盗”的性质。亦商亦盗,这是徽州商人海上贸易的一个显著特点,这是时代决定的。

徽州人常说:“吾乡贾者,首鱼盐,次布帛”,足见徽商对经营盐业的重视。两淮是全国的盐业中心,盐场产盐最多,盐利最大,因而也就成了徽商竞趋逐利的地方。

万历《歙志》在概括徽人商业活动的情形时说:“其货无所不居,其地无所不至,其时无所不骛,其算无所不精,其利无所不专,其权无所不握,而特举其大,则莫如以盐筴之业贾淮扬之间而已。”

自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明政府为疏销积引,推行纲法,直到清道光十年(1830年)改行票法之前的200余年中,这一时期可以说是徽州盐商的极盛时代。鼎盛时期,徽州盐商的实力几与清朝国库实力相当。

嘉靖、万历时,徽州的黄、汪、吴诸族在两淮业盐致富的人很多,他们拥资多达数十万,乃至百万,且以“盐筴祭酒甲天下”而名闻海内。

河下镇位于淮安西北三里之遥的古运河畔,是当年大批徽州盐商聚居之地,迄今仍然保持着明清时期的小镇风韵。当时,淮北食盐在坨地集中后大都由运盐河转入长江、淮河,然后分发转运至安徽、河南、湖北及苏南各地销售。当时河下曾设有数十处盐堆栈,经淮安年运销正纲盐达140余万引,有“天下盐利淮为大”一说。

“一罗穷,二罗富,三罗、四罗开当铺……”这是旧时流传在徽州的一首《看罗纹》的民谣,其中的“开当铺”在徽州人的心目中,显然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明清两代,典当商和盐商、木材商一起,号称“闭关三大商”。开当铺是徽州人的另一项大生意。用胡适先生的话来讲,当铺也就是早年的一种银行。徽商经营当铺,以休宁人最为著名。休宁商人的经营区域,主要集中在江南一带,上海、杭州、南京、苏州,甚至于江南许多的县、镇,开当铺的都是徽州休宁商人。可以说,在旧时江南,典当业是徽商垄断的行业。清末上海有69户典当,徽商所开者达30户。典当铺与衣庄联号经营,典当期满不赎的衣物交衣庄标价出售,则系徽商首创,为清末沪上衣业特有景色之一。有诗人以竹枝词之形式咏述道:“几家当满旧衣裳,积存如山发售忙。粗细皮棉单与夹,分析价目任品量。”徽商所经营的典当,在经营管理上有一套较完整的成规,对典当物品的鉴别力较高。典当以大型为多,雇佣职工一般在20人左右,大多为同乡人,内部分工明确,管理井井有条。

过去称当铺里接生意的店员为“朝奉先生”,与“绍兴师爷”一样,“徽州朝奉”是全国闻名的专有职业。名声响了,大家见到了徽州商人,甚至徽州的士绅,就一起把他们称为“徽州朝奉”了。江南人则将典当业的头柜朝奉,称之为“徽老大”。而在江南人的发音中,“老大”与“骆驼”同音。因此徽州人也就有了“徽骆驼”的绰号。

也就是这些“徽骆驼”,他们掌管着江南人资本变现的命脉。

苏州评弹艺人为此编了一曲《描金凤》,说的就是徽州典当商人的故事。

徽州朝奉,自己保重。

徽州人从前出门远行,送行的人要早上请他吃饭,吃饭之后,大家送他出村。到了桥头,远行的人向送行的道谢作揖后,就上轿了,大家都说:“徽州朝奉,自己保重。”

这是胡适先生说的一段话。当时徽商走遍全国,往往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徽饼,还有绳索。徽饼一路充饥,而“出门身带三条绳,可以万事不求人”,身背的行囊坏了,绳断了,或者是轿杠和扁担断了,都用得着绳索,必要时还可以用它来上吊。显然,徽州人不仅吃苦耐劳,而且还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投身商场。

这些跋涉在商海中的家乡人,胡适把他们称作“徽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