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之四《无徽不成镇》

2008年09月23日 16:41【 】 【打印

中国有句话,叫“无徽不成镇”。那就是说,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这个地方就只是个村落。

徽州人住进来了,他们就开始成立店铺;然后逐渐扩张,就把个小村落变成个小市镇了。

胡适先生说这番话是有根据的,他的祖上在上海川沙经营“万和”茶庄,当时就有了“先有胡万和,再有川沙县”这么一说,这与“无徽不成镇”异曲同工。

“无徽不成镇”这句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没有明确的考证,只是在民国《歙县志》里说:“沿江区域向有‘无徽不成镇’之谚”。

既然是“向有”,流传时间应该很长了。

南京高淳县城里有一条老街,号称“金陵第一街”。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路过此地曾留下《高淳道中》抒情诗篇。老街历史悠久,而它的繁荣则得益于徽州商人的崛起。高淳距离徽州不远,最初的时候,徽州商人顺流而下,他们带着黄山山货,将商船、竹筏、木排等停靠在官溪河岸交易。春暖花开的时候,岸柳浓荫,盛夏的夜晚,客船渔火点缀,官溪河岸日渐喧闹。时间久了,河岸建成了街市。一条狭长的街道,大大小小开了170余家铺子。

“药材仁成堂、中街天兴祥、人参魏长庆、老店王元昌、胡家卖药连处方、夏家蚌壳疮药‘一扫光’。”这是流传在街市上的一句顺口溜,由此可见旧日老街的繁华。

如今,置身于老街,那经年已久的店铺,斑驳沧桑的石板路,徽派风格的马头墙,光彩犹存的木雕,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了徽州商人们一路风尘的岁月。

长江,横贯东西;大运河,纵横南北。徽商沿运河北上从事商品贩运活动,固然可获厚利,但却难免在远离故土的北方遭遇势力强大的山陕商人与之竞争。而从事沿江贸易,则徽商却享有地利之便。徽商在长江流域的经营活动使他们自己获取了丰厚的利润,从而积累了巨量的商业资本,同时也促进了这一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的繁荣。

“徽州灯,皆上新河木客所为。岁四月初旬,出都天会三日,必出此灯,旗帜伞盖,人物花卉鳞毛之属,剪灯为之,五色十光,备极奇丽。合城士庶往观,车马填□,灯火达旦,升平景象,不数笪桥。”

这是清人甘熙记录在《白下琐言》的一段话,描摹的是南京都天会的排场。明清时期,南京上新河一带聚集着大批的徽州木客,即徽州木材商人,徽州木客对于南京社会风俗,有着颇为重要的影响。都天会所祀之神为都天神,清代康、乾时期起,徽州“乡俗尚淫祀”,每当酷暑,往往虔奉都天神,“奔走骇汗,烦费无度”。随着徽商的大批麇居南京上新河,都天会也就成了南京的一大景观。

对于木商的“徽州灯”,民国时人夏仁虎的《岁华忆语》也有记载:

“金陵之龙灯,自上灯后,即游街市,分二组:一军营,一木商也。长或十余丈,多至百余节,盘飞舞,各有家法。司其首尾者,皆称健儿,中间搀以高跷、跳狮,或蚌精及各种杂剧。灯所过市,人争燃爆以助兴,大人家或具元宵茶点,开门延之,曰接龙灯。爆竹愈多,舞者兴愈高,彩愈烈。或回旋院庭,或盘绕梁柱,复间歌唱锣鼓,想见升平佳况。”

字里行间,徽州木商的排场的确相当可观。

甘家大院位于南京城南,主人就是甘熙。北京故宫有9999间半,南京甘家大院有99间半,可以算作民间故宫了。甘家大屋的成名,一来因为主人甘熙的藏书,二来是因为房屋的奢华,再者这里是京昆票友雅集的地方,当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就在这里收了甘家票友为弟子,著名安徽黄梅戏演员严风英也是从这大屋子走向大舞台的。

当我们走进甘家大屋的时候,昆曲票友们正丝丝入扣地演唱,余音缭绕,飞越了甘家高大的马头墙,传统刹那间在这里得到了接续。

像这样的雅集,在南京颇为常见。历史上,南京的戏曲活动相当活跃,这跟徽商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明代末年著名的文人侯方域在《马伶传》里记录了明末南京城内发生的兴化、华林两大戏班一场著名的竞技:

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世,人易为乐……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

华林、兴化二班的对台戏固然是由“新安贾”即徽商策划的,而兴化班要找回面子重唱对台戏,也须求得新安商人的支持。在那个年代,徽商领导着文化消费的新潮流。

明代文坛大家王世贞也有一段描述徽商引领消费新潮流的文字: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增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怪也。”

苏州能够引领全国的消费潮流,从某种意义上说,同样也是因为有徽商的推波助澜。

在徽州,有一首歌谣名叫《写封信啊上徽州》,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唱的:“青竹叶,青纠纠,写封信啊上徽州。叫爷不要急,叫娘不用愁,儿在苏州当伙头……”

可见,苏州在徽州人心目中的地位。苏州,明清时期东南著名商品集散中心,为“五方杂处百货聚汇,乃商贾通贩要津”,当时“阊胥两门夙称万商云集,客货到埠,均投行出售”,“远方贾人,挟资以谋厚利,若枫桥之米豆,南濠之鱼盐药材,与西汇之木牌,云委山积”。阊门被誉为“天下第一码头”,还有“吴丝衣天下”之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把阊门、山塘一带称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大量的商人,纷纷携带巨资,聚集到了苏州。这其中,徽商最为活跃。清乾隆十三年的时候,苏州阊门外越运河的渡僧桥,因遭火灾而倾坏,致使交通受阻,当年就有8家布商捐资修复,而这8家之中就有6家是徽人。

在太平天国战争之前,沿着阊门一直向西到大运河边的寒山寺,将近20里的大街,两边商铺林立,是苏州商业的中心。当时整个苏州的格局,东边是手工业区,城西是商业区,在这个商业区里面,来来往往,声音最为洪亮的当属徽州商人。

当时徽商经营的汪益美布号“计一年销布约百万疋”,“增息二十万贯”,以致控制用军服布和边境贸布,一直到输向西方。如1812年东印度公司记载输入二十万疋中,两万疋运去英国,一时苏布名盖四方。汪益美布号,几百年长盛不衰,是江南地区一个最重要的布号。

当年苏州有个说法:“苏州两个潘,占城一大半。”

苏州两个潘,即“贵潘”潘世恩与“富潘”潘岁可。

潘岁可,人称南石子潘,设有潘万成等九家酱园;潘世恩,人称庙巷潘,设有潘所宜、瑞泰信等十二家酱园,资本雄厚,是苏州著名的富商缙绅。潘所宜生产的豆腐干成为苏州珍品,是苏州家喻户晓的特产。

潘家的酱园现在已经没有了,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老房子,老房子里的纱帽厅,纱帽厅里的尘埃。

留下的还有,在故土徽州大阜,潘氏后裔所津津乐道的“周漆吴茶潘酱园”。

周家卖漆,吴家贩茶,潘家在苏州开了酱园。大阜的村民骄傲的是,江南各地的潘氏后裔,推其渊源,都可上溯到大阜或徽州其他支系的潘氏那里去。苏州的“贵潘”和“富潘”,他们都是大阜潘氏的后裔。潘世恩是“贵潘”中最著名的一员,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体仁阁大学士、太傅。潘世恩的孙子、曾任工部尚书的潘祖荫,是同光朝与帝师翁同龢齐名的文人雅士,家世清华而又风流无羁,诗辞歌赋、碑版书帖,无所不好,无所不藏,且于光绪八年与翁同龢一起,翩然入军机。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家世,在大阜,当然是值得夸耀的。

大阜潘家是徽州的名门望族,“村居能聚族,守墓古风敦”,徽州人的宗族观念很重,外出经商总是按血缘、地缘聚居,往往是父带子,叔带侄,舅舅带外甥。这种以血缘、地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族团体,集聚财力、物力、人力参与市场竞争,建立起对城镇市集的垄断性经营。沿江一带“无徽不成镇”的局面就是在徽州宗族势力的全力支持下形成的。今天,在许多城市还遗存有“安徽会馆”,也许这是徽人建立在异域他乡的祠堂,徽州商人利用会馆来处理徽商内部之间的事务或者外部的商业问题,会馆代表的是徽商的利益,代表徽商直接与官府交涉相关商业事务,并为徽人举办公益事业。

明清时期,徽商会馆遍布全国,最早的徽商会馆为北京歙县会馆,建于1560年,由旅京徽商杨忠、鲍恩首倡。湖北汉口新安会馆,从置产业到扩充道路、开辟码头,渐渐形成一条“新安街”。苏州吴江县盛泽镇徽宁会馆建了20多年,有房产、田产和供装卸货物用的驳岸,规模宏大。

现代学者曹聚仁在《万里行记》中说:“扬州成为世界城市,有一千五百年光辉的历史,比之巴黎、伦敦更早。它是我们艺术文化集大成的所在,比之希腊、罗马而无愧色。”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说的是人间仙境。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是人生至乐。

那么,支撑扬州繁华的基础是什么?

清人黄钧宰认为:“扬州繁华以盐盛。”

早在西汉初年,扬州就开始经销食盐。吴王刘濞曾经“煮海为盐”。当时为了便利运盐,从扬州的茱萸湾,东通海陵仓和如皋蟠溪,开了一条运河,也称邗沟,后来又称运盐河,是古运河上一条最大的支流。唐代,扬州也是淮盐的集散地。明清两代,尤其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是扬州盐业的鼎盛时期。作为两淮盐业的营运中心,扬州城里盐商云集,水上盐船如梭。这些聚集于扬州的商人,每年将两淮所产的大宗食盐,转运6省行盐地域。这种转运贩卖,是官商结合的垄断贸易,无人与之竞争。因之,以扬州为中心,在“开江”之后,盐船扬帆而去,白银源源而来。明代万历年间,有人估计扬州盐商资本约为3000万两,清代有人估计为七八千万两,这与乾隆时国库存银数大致相等。这是两淮盐商资本的总数字。当时一句话叫做“盐利甲天下”,清朝的财政收入,很多都是仰仗于盐业。在明代,“藏镪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的“中贾”也比比皆是;到了清代,有些巨贾“富以千万计”,“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这些巨额资金集中在扬州及其附近地区,这是扬州繁华兴盛的根本条件。

河下老街位于扬州城南,紧邻大运河,明清时期是徽州商人集中居住、交易的一个地区。盐商汪氏住宅,住的是歙县商人汪鲁门。汪鲁门的产业比不上江春那些人,他们是商总,是“盐筴祭酒”,然而汪鲁门的宅子是老街上保留最完整的。

“巴总门”,让我们想起了位于歙县渔梁街道上的“巴慰祖故居”,扬州“巴总门”经营的也是盐业,他的弟弟巴慰祖却是新安篆刻的一个大师。不远处的“引市街”,街名就直观地告诉人们,两淮盐引的交易就在这里。巷子虽小,做的却是统领全国盐业市场的大生意。

从明代中期到清代乾、嘉,两淮盐商以徽商为主体。正因为如此,陈去病在《五石脂》一文中才这样说:“徽人在扬州最早,考其年代,当在明中叶,故扬州之盛,实徽商开之,扬盖徽商殖民地也。”

黄氏四元宝在扬州业盐经商的时候,正赶上乾隆南巡。作为与官府联系最为密切的垄断行业,盐商在皇帝南巡的时候总是不遗余力,竞相造园,以此来争取得到皇帝的青睐。

扬州好,第一是虹桥。

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宵。

处处是兰桡!

虹桥横跨在瘦西湖上,最先是明人架的一座木桥。因为桥的栏杆为红色,所以叫“红桥”。到清代中叶,木桥改建为石桥,如同虹卧于波,便又称“虹桥”。

“虹桥”的修造者是黄履昂,《扬州画舫录》记载:“黄氏本徽州歙县潭渡人,寓居扬州,兄弟四人,以盐筴起家,俗有‘四元宝’之称。”

这“四元宝”便是黄履晟、黄履暹、黄履灵、黄履昂四兄弟。

黄氏四元宝之一,黄履暹的“四桥烟雨”,乾隆皇帝游览后赐名为“趣园”。而黄履晟家有“易园”,黄履昂家有“别园”。

道光18年,金安清亲眼目睹了扬州园林的兴盛,他在《水窗春呓》中记录道:“扬州园林之盛,甲于天下。由于乾隆六次南巡,各盐商穷极物力以供宸赏,计自北门直抵平山,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无一处是重复。”

由于徽商的奢侈消费,竞相争造私家园林,一方面抽走了大量可用于生产和交换的商业资本,也使部分徽商处于囊中羞涩的窘境;另一方面,却又催生了整个扬州的繁荣,使得扬州在城市建设、园林构造等方面丝毫不让苏杭两大都市。与此同时,“贾而好儒”的徽商对文化艺术的持续投入使得扬州文学、艺术结出了累累硕果,扬州八怪、扬州学派,扬州书院、扬州画舫也因此空前兴盛。

徽州棠樾鲍氏家族的乐善好施世人皆知,然而,鲍氏在扬州声名之盛大,却是因为《安素轩石刻》。鲍氏家族为此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财力,为中国书法艺术立下了不朽的功绩。

扬州东关街,有些旧气。在这新近恢复的老街上,已经寻觅不到当年海内有名的马氏“街南书屋”的踪影了。只有在个园的东南角,一个人迹稀少的小院,一栋貌不惊人的小楼,古朴而冷清。

小楼名“丛书楼”,隐匿在个园深处,散发出淡淡书香。“丛书楼”的主人是清代徽州祁门盐商马氏兄弟,即马曰琯、马曰璐,时称“扬州二马”。马曰琯(1688~1755),字秋玉,号嶰谷,著作有《沙河逸老小稿》。马曰璐(1697~1766),字佩兮,号半槎,著作有《南斋集》。

马氏兄弟在扬州业盐的历史,史料记载很少,二马的闻名是由于其文化上的造诣。

马家园林的名称,本来叫做“街南书屋”,后以园中的“小玲珑山馆”闻名于世,大名鼎鼎的丛书楼就在其中。在中国古代私人藏书史上,“丛书楼”曾经有过不凡的经历。

《清史稿·文苑传》写道:扬州马曰琯小玲珑山馆富藏书,鹗久客其所,多见宋人集,为《宋诗纪事》一百卷,又《南宋画院录》、《辽史拾遗》、《东城杂记》诸书,皆博洽详瞻。

“鹗”为厉鹗,在小玲珑山馆中居住多年,博览群书,专心著作,因而成名。

马氏兄弟时期的小玲珑山馆,也是扬州八怪经常聚会的沙龙。

修褉玲珑馆七人,主人昆季宴嘉宾。

豪吟堇浦须拈手,觅句句山笔点唇。

樊榭抚琴神入定,板桥画竹目生瞋。

他年此会仍如许,快杀稽山一老民。

这是金农写的《乾隆癸亥暮春之初,马氏昆季宴友人于玲珑山馆……》,诗中的堇浦、句山、樊榭、板桥与稽山老民,分别指杭世骏、陈兆崙、厉鹗、郑燮和金农自己。其中,郑燮和金农都是扬州八怪。

细听子吟诵,浪浪山馆清。

所怀多旧识,入耳是新声。

春雨得奇句,东风寄远情。

今宵作良会,花径已灯明。

这首诗为汪士慎创作,题为《试灯前一日,集小玲珑山馆,听高西唐诵(雨中集字怀人)诗》。汪士慎,还有题中写到的高西唐——高翔,同样是扬州八怪。

马氏丛书楼,曾以藏书十万卷闻名。全祖望在《丛书楼记》里说,“百年以来,海内聚书之有名者,昆山徐氏、新城王氏、秀水朱氏其尤也,今以马氏兄弟所有,几过之”。由此可见当时文人对丛书楼是非常推崇的。《四库全书》编纂时,朝廷征求海内秘本,马曰璐之子马裕进献藏书776种。在当时,全国私人进呈书籍最多的共四家,其中马氏为最多。为了褒奖马氏,乾隆三十九年,乾隆皇帝下旨赏赐马氏《古今图书集成》一部。

小玲珑山馆除了藏书,又以刻书出名,世称“马板”。可见马氏兄弟对于文化的投入非同一般。

“个园”是在“小玲珑山馆”的基础上改建的。从“小玲珑山馆”到“个园”,从马氏后人易手给汪氏、蒋氏,最后转让给黄氏,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徽州盐商的没落,甚至扬州城、清王朝的衰落。

200年后的今天,当徽商的足音远去,我们只能在个园里寻觅小玲珑山馆的那些遗迹,藉以神游一个城市拥有的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