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青船王

2008年11月11日 14:19【 】 【打印

曾有记者问柳传志,你最佩服的民国企业家有谁?柳说,只是看看,了解不多,对卢作孚很敬佩。日前去重庆演讲,当地人问我,你对哪个重庆企业家的印象最深?我说,卢作孚。席间半数重庆人做茫然状。他们忘了一个最应该感到光荣的儿子。

1929年开春,卢作孚从一个叫谭谦禄的商人手里买下一艘轮船,改名“民望”,这是他的民生轮船公司的第三艘船,从此,民生逐步成为重庆长江水段的最主要的民营航运企业。这个人有着典型的川人长相,面庞削瘦,个子很小,看上去显得十分文弱,做起事来却干劲十足。这一年他才37岁,但是见到他的植物学家胡先则在一篇《四川杰出人物卢作孚及其所经营之事业》一文中描述说,“在人眼里已是貌若五旬,须鬓苍白”。胡继而说,一经接触,就能感受到卢作孚的理想家气质,目光冥然而远,声音清而尖锐,办事的热忱,舍己为人的精神,处处都像个宗教改革家。这是一个乱世中的理想主义者。

卢作孚出身贫寒,他的父亲是一个麻布小贩。他少年时是一个“爱国愤青”,18岁就加入了同盟会,能把孙中山的《建国大纲》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他只有小学学历,却当过算术老师、国文教员、《川报》主笔和总编。快到30岁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乱世之中,靠一支笔不但救不了国家,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被虚耗。他曾去南通拜访张謇,目睹“状元企业家”的实业发达及南通面貌的更新,一时颇受鼓励,终于下定了投身实业的决心。1926年10月,他筹集5万元创办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购船一艘,来往于重庆到他家乡合川县的航运生意。

卢作孚是文人出身,却有惊人的商业天才。当时长江航线上的民营船运业非常落后,航期不固定,往往客满才发,客运与货运也混搅在一起,脏乱不已,客户服务更是谈不上。民生在制度设计上有许多创新,卢作孚为公司设计了很多基本管理规则,从“经理须知”、“船长须知”到“驾驶员须知”、“轮机须知”、“理货须知”、“茶房须知”、“水手须知”,分工明确,责任到位,实际的工作方式、程序,从早到晚,从开船到靠岸,应有的工作都规定得详细无遗,从一开始就俨然是一个现代的航运企业。长江有一个冬季枯水期,航运往往无法保证四季定期,卢作孚的第二条船就是专门在上海定造的,载重只有34吨,吃水很浅,适合枯水期航运。

当时的四川省被川系军阀刘湘、杨森控制,名义上服从南京政府,却是割据的局面。所以,卢的事业没有受到国民政府的国家主义的影响。到1929年,民生3条船的总吨位不足230吨,比许多公司1条船的吨位都不如,但卢却雄心万丈,决心以小搏大、统一整个长江上游的航运业。他实施了有效的兼并策略,将重庆上游至宜宾一线、下游到宜昌一线的华商轮船公司逐步吃掉。民生的原则是,只要愿意出售的轮船,不论好坏,民生一律照价买下。愿意与民生合并的,不论负债多少,民生一律帮他们还清债务,需要现金多少即交付多少,其余的作为股本加入民生。卖船给民生或并入民生,所有船员一律转入民生工作,不让一个人失业。接收一条船,就按民生的制度运转。到1931年前后,民生船只数达到12艘,总吨位扩张到1500吨,员工人数500多人,已成长江上游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

卢作孚从投身商业的第一天起就怀抱着济世的理想,因而有着特别的焦虑与悲悯,在日后一篇总结毕生经商心路的文章《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中,他写道,“我自从事这桩事业以来,时时感觉痛苦,做得越大越成功,便越痛苦。”年轻时的他崇尚革命,时刻准备做一颗唤醒民众的“炸弹”,而成为企业家后,却心境大改,愿意以更为建设性的方式来实现改善社会的理想,他自比为“微生物”,他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张謇式的理念成为他的目标。

在民生事业规模初具之后,他便仿效张謇在北碚尝试社会试验。北碚是重庆附近的一个地区,山岭重叠,交通困难,此间地处四县之交,兵匪横行,无人管束,城区肮脏混乱。卢作孚就在这么一个地方实践他的理想。从1927年起的三年里,他建起了中学、工厂、医院、科学院、公园和植物园,倡导文明、整洁和健康的生活,他没有像张謇那样的投入巨额资金改善北碚的硬件设施,却把大量人力、物力投注于人的教育。在所有的新设机构里,他聘请都是二十多岁的文化青年,试图以清新的朝气一寸一寸地改变沉淀千年的陋习。他的工作竟然得到了让人惊奇的成效,到1930年代初期,北碚已成为四川境内最先进的地区。著名记者杜重远曾到北碚访问,他在重庆时,触目所及的是衣冠不整的军人、乌烟瘴气的鸦片馆和妓院以及萎靡的民众,但一到距离重庆市区仅仅几十公里外的北碚,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杜赞叹说,“昔称野蛮之地,今变文化之乡”。北碚大名从此传闻天下,成为了继南通之后的另一个“全国模范之地”。

卢作孚的实业和名气越来越大,但却保持着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身为企业总经理,他的夫人、孩子坐民生轮船,一样按职工家属买半票的规定买船票,和其他乘客一样排队等候上船,规矩地坐在舱里。民生公司为职工在重庆修建了一个“民生村”宿舍,全部是平房,一家人住一套。但卢作孚的家却租住红岩村2号,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共住了四家人,厕所在房子外面的菜地里。美国《亚洲和美国》杂志描述过他的家居环境:“在他的新船的头等舱里,他不惜从霍菲尔德进口刀叉餐具,从柏林进口陶瓷,从布拉格进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餐桌上却只放着几只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这些船上的三等舱中也有瓷浴盆、电器设备和带垫子的沙发椅,但成为强烈对照的是,他那被称为家的六间改修过的农民小屋中,围着破旧桌子的却是一些跛脚的旧式木椅”。这段文字,如金如玉,百年不朽,照出了一个中国企业家的锐度和高远境界。

1930年开春,卢作孚出川东行,考察华东、华北和东北等地,历时半年。5月,他再度来到南通,此时张謇已离世4年,他停留三天,参观了张謇所创的学校、工厂和公共事业,斯人已亡,旧景犹在,卢作孚感伤与感奋交集,他对友人说,“我羡慕张先生的精神,羡慕他创造事业的精神,尤其羡慕他在无形中创造出伟大事业的精神”。他还来到无锡,参观了荣家兄弟的面粉厂和棉纺厂。之后,他考察东北,在那里,他目睹了日本人的经营活动,并深深震撼于日本人的治理能力,“第一是秩序,从大连码头,沿着南满铁路,凡日本人经营的市场、车站和火车都秩序井然;第二是准确、清楚,从指引方向的地图、路标,到参观时介绍情况,凡数字都准确,凡情况都清楚;事业中的工作人员,都明了事业的全部情况”。正是在这种“有序”中,曾经当过报社主笔的卢作孚预感到了国家所可能面临的磨难,他在游记中写道:“德国已成过去,俄国尚有所未知,日本则方进取未已,为东北最可顾虑的问题,十分紧迫,尤其是我们应该觉悟的”。

东行归来后,他把所写游记感触编成《东北游记》一书,分送亲友政要。他在序言中说,看到日本人在东北的所作所为,才知道他们的处心积虑,才对“处心积虑”这个词有了深刻的理解。

他的这个预感竟很快变成了噩梦般的现实。

1931年9月18日傍晚,日本关东军在沈阳北面约7.5公里处,离东北军驻地北大营800米处的柳条湖南满铁路段上炸毁了小段铁路,然后嫁祸东北军,出兵进击北大营。不到半年时间,东三省100万平方公里尽数失陷。“九·一八”事变的爆发,让中国再次处于危急的存亡关头,一曲《松花江上》,恸哭四万万国民。反日情绪空前高涨,各地学生纷纷游行请愿,全国再度爆发势不可挡的抵制日货运动。

在四川,卢作孚是救国会重庆分会的核心成员之一。他在民生公司轮船的卧铺床单和职工宿舍的床单上都印上了“梦寐毋忘国家大难”的字样,以此激励国人的爱国之心。另外,他还特地制定了一套针对日资轮船的服务标准——“招待乘客和蔼周到的精神要超过日船;保护客货的办法要超过日船;保护船身、节省费用的精神要超过日船;清洁整饬、调理秩序的精神要超过日船;对于乘客要随时提起其抗日救国的精神”。靠这样的精神和服务质量,民生公司的轮船大受欢迎,许多人宁愿多等几日也不愿搭乘日本轮船。

在随后的几年里,民生公司靠着精细管理和大胆的扩张战略,由一个只有一艘小汽轮的企业发展成拥有30多只轮船、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公司,重庆上游至宜宾、下游到宜昌的所有华商轮船公司都被并入了民生系统,到1936年,民生开辟沱江航线,四川境内所有能通航的河流都有民生船只出没。在长江上,民生成了所有外资航运公司敬畏的对手。当年的那个愤怒书生现在已成了一个精于商道的大企业家,惟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抱怀着深重的忧患感。在创业10周年的纪念会上,他说,“我所见着的还在这些事业的背后,在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南下进攻上海、南京,国民政府决定内迁至重庆。这时局势十分危急,自晚清以来,中国工业大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长江中下游流域,抓紧时间西迁企业,关乎国运商脉。

1938年10月,武汉失守,长江中游航线全部被切断,入川门户宜昌成了下一个被攻击的战略目标。当时堆积在宜昌码头的商用和军用器材超过12万吨,此外还有油料1万吨,各类公物6万吨,等待入川的政府官员、技术工人、大学师生和难民在3万以上,不夸张地说,这里几乎集中了中国兵器工业、各类机器工业和轻工业的生命,是国家仅存的一口元气。

这时候,日军飞机天天轰炸宜昌,,随时有可能被攻陷,更可怕的是,距离长江上游的枯水期也只剩下一个月左右。情况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西运的重担猛地压到了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企业——民生公司的肩上。个头瘦弱的四川企业家卢作孚来到了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当时,民生公司可用的轮船24只,按平时的运输能力,40天大约只能运1.4万吨,要将10多万吨物资在一个多月内全部运往重庆,几乎没有可能。卢作孚召集人员通宵开会,他们参考以往枯水期分段航行的经验,决定采取分三段运输的办法,按照40天时间,设计出一个严密的运输计划,宜昌到三斗坪为第一段,三斗坪到万县为第二段,万县到重庆为第三段。只有重要而不易装卸的笨重设备才直接运往重庆。对船只航行时间、物资装卸也做出最合理、最紧凑的安排,白天航行,夜间装卸,将运输能力发挥到极限。各单位则清理自己的设备、器材,配套装箱,按轻重缓急,依次分配吨位。

长江三峡,急流险滩,只能白天航行,夜间装卸可以充分争取时间,航运人员尽量不空耗一天、一时,甚至一分钟。搬运装卸工最多时有2000多人,日后卢作孚回忆当时景象:“每晨宜昌总得开出五只、六只、七只轮船,下午总得有几只轮船回来,当着轮船刚要抵达码头的时候,舱口盖子早已揭开,窗门早已拉开,起重机的长臂,早已举起,两岸的器材,早已装在驳船上,拖头已靠近驳船。轮船刚抛了锚,驳船即已被拖到轮船边,开始紧张的装货了。两岸照耀着下货的灯光,船上照耀着上货的灯光,彻底映在江上。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的歌唱,拖头往来的汽笛,不断地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地呼号,配合成了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动员起来反抗敌人的力量”。

在那些日子里,卢作孚日夜守在他的指挥中心,收发报机24小时不停地响着,上游各港口、各轮船发来的电讯日夜不断,工作人员日夜坚守岗位,处理各种电文,所有电文都经他亲手审阅、批示。他对全部运输情况、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知道每一小时运走多少吨物资和哪些船在运,知道每只轮船在什么位置,知道哪些物资在哪个港口卸载,知道哪些单位的物资正在装船……深夜时分,他则亲到码头检查装卸情况,为工人、船员解决遇到的困难。他鼓励部下说:“这一年我们没有做生意,我们上前线去了,我们在前线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

整个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的船只担负了90%以上的运输量,为报效国家,卢作孚只收取极为低廉的运费,兵工器材每吨只收30到37元,其他公物40元,民间器材也只收60到80多元1吨,而同时也在参与运输的外国轮船要收300-400元。民生的经营损失在400万元以上。在指挥运输的一个多月里,日夜不眠的卢作孚眼凹如洞,形同槁木,他对公司职工说:“我们要以事业报效国家,我们要以身尽瘁事业。我们虽然不能到前方去执干戈以卫社稷,拿起武器打敌人,当就本身职责,要努力去做一员战士,以增强抗战力量”。据经济部调查,这次抢运进来的兵工厂和民营企业机器设备,每月可造手榴弹30万枚,迫击炮弹7万枚,飞机炸弹6千枚,十字镐20多万把。

此次宜昌抢运的物资、人员,相当于民生公司1936年的总运量。在预定的40天内,他们奇迹般地运完了全部人员,运走了三分之二机器物资,又过了20天,当长江水位降到没法组织大规模运输时,沿江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废铁。

后来史家将卢作孚组织的这次“宜昌大撤退”称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民国作家徐盈在《中华民国实业人物志》中评价:“中国敦刻尔克的撤退的紧张程度与英国在敦克尔克的撤退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们比他们还要艰苦些”。卢作孚也自认:“我们比敦刻尔克还要艰巨得多”。他的勇敢得到了军人们的尊重,冯玉祥将军在写给卢作孚的一份信中称赞他是“最爱国的,也是最有作为的人”,冯写道:“贵公司人材之多,事业之大,有功于抗战,均为其他公司所少有,敬佩万分。”

抗战八年,民生船只运送出川的军队共计270.5万人,武器弹药等30多万吨。卢作孚不顾危险,常常亲临现场。1938年以来,民生有9只轮船被炸沉、6只被炸坏,包括最大的“民元轮”,船员共牺牲117人,伤残76人。

卢作孚是在1952年自杀的。在1950年冬至1951年的镇反中,民生公司的很多重要职员都被认定为特务,或被枪决,或被扣押。1952年2月8日,民生公司开“五反”动员大会,会场上有标语:“欢迎卢总经理老实交待!”公股代表张祥麟首先在会上做检查:与卢作孚一道赴北京出差时,曾和卢作孚一起去吃饭、洗澡、看戏等;卢作孚的通信员关怀则跳上台去,揭发张祥麟在北京接受卢作孚请吃饭、请看戏是受了“糖衣炮弹”的袭击,是受了资本家的拉拢腐蚀。

当晚,卢作孚饮药自尽。他留给妻子的遗书只有几个字:“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们过。”

吴晓波

财经作家,蓝狮子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