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复生,直至征服世界:亚瑟王是真实存在的?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原标题:不断复生,直至征服世界:亚瑟王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吗?

大IP在影视界总是热度不减,亚瑟王的故事最近又被搬上银幕了。5月12日上映的电影《亚瑟王:斗兽争霸》中加入了他擅长的摇滚、拼接元素,讲了一个不想当王的街头小混混亚瑟走向王座的历程。

亚瑟王的故事在英国家喻户晓,是中古欧洲文学的瑰宝,流传之广大概仅次于莎士比亚与希腊罗马神话。围绕其衍生展开的故事分支,形成了一个体系:湖女王与石中剑,隐士梅林的神奇魔力,圆桌骑士的英勇事功,神圣仙境阿瓦隆的传说,追寻圣杯的旅程,骑士们的柏拉图之恋⋯⋯体系中各元素包罗万象:光荣、勇气、责任、信仰、神秘、阴谋、背叛、爱情,再适合改编发挥不过。当读者不满足故事的跌宕起伏,想要追寻传奇诞生的源头,也许都会忍不住发问:亚瑟王真实存在吗?

描绘年轻的英格兰之王亚瑟的画作。亚瑟王曾作为民族认同的一个象征,被不列颠不同的统治者所利用

亚瑟登场:民族认同的象征

少年亚瑟一登场就不同凡响,他毫不费力拔出了无人能成功拔出的石中剑,证明了他的身世同样高贵,他是前国王乌瑟的私生子,一出生就托付给梅林抚养。亚瑟以剑上的预言,登顶英格兰之王,在梅林的辅佐下,带领不列颠步入空前的统一与繁盛。他骁勇善战,杀死过巨人救过公主,率领着众骑士们出生入死,挥戈天下,数次击退撒克逊人的野蛮入侵,甚至登上欧洲大陆,打败了罗马皇帝卢修斯。

虽然亚瑟王与骑士的故事激荡人心,但迄今为止,尚无任何考古发现能证明亚瑟的历史存在。不过学者们爬梳检验史料,还是认为亚瑟真有其人的可能性较虚构更大。一般将亚瑟活跃的年代定在公元500年前后,与他同时期的史料中,只有《威尔士年表》有两条极简短的记录:提到一位叫亚瑟的人参加了巴顿山之役,此战不列颠人胜;亚瑟与莫德雷德(传奇中亚瑟私生子的名字)在剑栏之役中身亡,天降瘟疫于不列颠和爱尔兰。年表的可信度比较高,“其中提到上百个国王主教、传教圣徒、部落首领,据考证都真有其人”,但关于亚瑟本人的信息量实在太小。尽管亚瑟的史料零星可数,但并不妨碍后世传奇的生发滋长。

1900年英国插画家沃尔特·克兰的作品,描绘年轻的亚瑟从石中拔出削钢剑的场景。亚瑟王与骑士的故事激荡人心,但迄今尚无任何验之于信史的考古发现能证明亚瑟的历史存在,不过学者们爬梳史料,认为亚瑟真有其人的可能性较虚构更大

亚瑟王与英国早期历史中的民族斗争史捆绑在一起。凯尔特人是公元前500年左右来到英国定居的原住民,公元50年罗马人成功入侵,在统治了近4个世纪后,随罗马帝国的丧钟敲响而离去。皮克特人、爱尔兰人,最后是撒克逊人,一波波野蛮入侵袭来,最后来自北欧日耳曼部落的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以强力占领了前罗马人的地盘,凯尔特人退往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亚瑟王则被塑造成反抗撒克逊人的一个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

自11世纪始,亚瑟王开始从一位杰出的军队统帅,更多地被描述为不列颠人民的中世纪君主。1137年,来自诺曼人家族的牧师蒙茅斯的杰弗里,用拉丁语编写了一部《不列颠诸王史》,梳理权力谱系。亚瑟王的故事从见之于世的一鳞半爪的文字,首次有了详细的版本。这本所谓的史书,更像一部文学作品,是历史与想象的大杂烩。但亚瑟第一次有了梅林做伴,王后、骑士、石中剑等元素还杳无踪影。

从亚瑟王的传奇中寻找权力合法性后继者不断,亨利二世就是一个典型。约在1150 年,他就委托将《不列颠诸王史》翻译成法文的诺曼修道士魏斯,让他做类似杰弗里的工作,继续发掘亚瑟王的故事,可以说直接促成了魏斯《不列颠人的故事》的诞生。这本书中第一次引入了圆桌与骑士精神。

如今只余颓垣断壁的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1191年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僧侣们宣布,在教堂地下发掘出了亚瑟王与王后桂妮维亚的古墓,但被后世的学者证明是伪造的。因亚瑟王之墓声誉日隆的修道院,最后也因此惨遭厄运

圆桌骑士:如何成为一名骑士

在亚瑟王的故事中,骑士的加入,不能不说是神来之笔,性格各异的男性角色涌入,一下拓宽丰富了传说的维度。1066年后,“征服者威廉”将欧洲大陆普遍实行的封建制度引进了英国,骑士制度就此确立。

成为一名骑士绝非易事。骑士到底是不是贵族,这个问题存在争议,但骑士阶层绝不会来自农民,若非出身贵胄,起码也是乡绅家庭,另外还必须是基督徒。中世纪骑士的主要装备有战马、长矛、剑、盾牌、铠甲和头盔,在战场上需要身披沉重铠甲,骑着战马,投掷长矛,挥舞长剑,冲锋杀敌于阵前,这些娴熟的战争技能,需要战前的长期培训。

1922年美国作家西德尼·拉尼尔的《少年亚瑟王》一书中的一幅插图,由戴夫·佩皮所作。描绘亚瑟最后一战的场景,他向发动叛乱的私生子莫德雷德冲去,莫德雷德临死前也给了父王致命一击

亚瑟王的故事中,亚瑟巧妙地命人制作一张大圆桌(也有说来自王后的嫁妆),使得骑士们就座时免于排序尊卑高下之争,圆桌上没有地位差异和君臣之别,每个人都被允许自由发言。圆桌因此成为民主、平等的标志,如今仍保留在一些国家议会、联合国的会议厅里。这也折射了领主与封臣之间的关系,互不干涉,“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每个领地独立运转,拥兵自重。

而谈到骑士精神,不得不提到托马斯·马罗礼爵士于1469年创作的《亚瑟王之死》。这是中世纪亚瑟王传奇最完善的集大成者,也是英语亚瑟王传奇中第一部用散文而非韵文写就的作品,意义非凡。马罗礼一生中总共服过8次刑,是监狱的常客,曾图谋刺杀白金汉公爵未遂,还被控强奸、盗窃和入室抢劫,2次越狱,《亚瑟王之死》写于最后一次服刑期间。他本人的简历令人瞠目,却用想象力堆砌了一个中世纪的理想国:国王以仁慈与正义统治臣民;骑士以生命捍卫信条与荣誉。他借亚瑟王之口描述心目中完美的骑士形象,制定了著名的圆桌骑士条例:“1.永不暴怒和谋杀;2.永不背叛;3.决不残忍,给予请求宽恕者以宽恕;4.总是给予女士以援助;5.永不胁迫女士;6.永不因为爱或言辞之利卷入争吵而战斗。”

作于约1475年的一幅画,描绘亚瑟王与骑士们聚集在圆桌上庆祝圣灵降临节,看到圣杯的场景。12世纪诺曼修道士魏斯在《不列颠人的故事》中,第一次引入了圆桌与骑士精神,性格各异的男性角色涌入,一下拓宽了亚瑟王传说的维度

马罗礼赋予骑士真正的灵魂:不仅是一介赳赳武夫,更需美德灌溉滋养。建起英国第一家印刷所的出版商威廉·卡克斯顿相中了《亚瑟王之死》,想以此重振骑士精神,这本书遂成为最早一批用英语写就的印刷书。相比以前手抄本的耗时昂贵,印刷本的《亚瑟王之死》更加便利快捷,一时获得了大量读者,大大推动亚瑟王传奇的传播。亚瑟王在中世纪中后期,已被整个欧洲的骑士阶层所认可,可谓名副其实的文化偶像。而骑士精神也直接催生出后世英国人引以为傲的绅士风度。

寻找圣杯:教会改造骑士习俗

除了亚瑟王神力加持的王者之剑“削钢剑”(“Excalibur”即古凯尔特语中“断钢”之意),另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宝物,非圣杯莫属了。圣杯出场时,犹若天启,骑士们“全都沐浴在圣灵的恩惠里了。互相望去,明光中―个个从来没有过的英俊模样。他们惊呆了好久说不出话,如同哑巴一般。这时,圣杯显现了,罩在一匹雪白的织锦里。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它,连谁端着它也看不见。只觉得一股异香充盈大殿,方才还空着的盘子和酒杯里,已经满满的,全是世上自己最喜欢的珍肴佳酿。那圣杯在大殿上巡游一周,便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它去了何方。”亚瑟的外甥和左右手加文骑士当即发誓:不见圣杯不回圆桌。众骑士受了这誓约的激励,次日都来辞行,分头出发,开始寻找圣杯之旅⋯⋯

圣杯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用他在最后的晚餐上喝水的杯子,接住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从此成为具有神圣光辉的圣杯。追寻圣杯这条故事线,亚瑟王基本沦为陪衬。最终找到圣杯下落的是三位骑士,但只有最纯洁的加拉哈德骑士,才能捧起圣杯——就在那一刹那,无数光辉的天使降临,带他的灵魂进入了天堂,他随之死去。关于圣杯的存在,后世充斥着各种猜想与阴谋论,它的下落仍是未解之谜。圣杯元素被引入亚瑟王传说,是在12世纪。亚瑟王与圆桌骑士们,个个都已是虔诚的教徒,为耶稣基督而战。

描绘加拉哈德骑士找到圣杯的画作。最终有三位骑士找到圣杯下落,但只有最纯洁的加拉哈德骑士,才能捧起圣杯。基督教传到英格兰后,亚瑟王和骑士们渐渐被塑造成虔诚的教徒,为耶稣基督而战。约在12世纪,圣杯元素被引入亚瑟王传说

教会介入骑士封授仪式,赋予骑士的服饰武器神圣的意义,激发了他们的荣誉感。统治埃及的萨拉丁大帝对骑士制度好奇,就曾盘问被俘的骑士于格,让他一一解释:白色战袍象征纯洁,红色象征为上帝和教会抛洒热血;马刺意味着对上帝服务的热诚;剑的形状似十字架,用来抵御邪恶,维护上帝的正义;矛象征真理,盾代表对罪过的宽容;锁子甲象征着堡垒,头盔寓意害怕与羞耻,护喉甲胄教人以服从⋯⋯在中世纪骑士看来,战争的胜负不仅由参战者的较量决定,更是上帝旨意在两方间的一次裁决。

15世纪以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动摇了基督教会的统治地位,教权的衰落是导致骑士制度衰落的一个原因。骑士也逐渐被备有火器的雇佣军所取代。

骑士之爱:女性的地位上升

亚瑟王的传奇中多了爱情成分,要拜法国人所赐。英国人偶尔也会调侃挤兑:可恶的法国佬给我们的亚瑟王戴上了绿帽子。诺曼征服后,一部分威尔士人不堪忍受异族统治,逃至今天法国的布列塔尼,把亚瑟王的传说带到了欧陆。后经法国的游吟诗人群体演唱传播,加入了新的情节,进入法国宫廷。始作俑者是12世纪的法国诗人克雷蒂安·德·特鲁瓦,第一个将圣杯与爱情引入传奇。他安排亚瑟王最杰出的骑士兰斯洛特,与王后桂妮维亚有了不伦之恋,其结果引发了王国的分裂与叛乱。受特鲁瓦影响,后来的讲述者,都会让亚瑟的王后与他的骑士产生一段罗曼史。不过亚瑟王传奇倒是得益于此,从此走出不列颠,跟“国际”接轨。因为在当时的欧洲,法语是贵族通行的语言,法国宫廷的文学时尚,为各国争相效法。

描绘亚瑟王和王后桂妮维亚的画作。12世纪的法国游吟诗人给亚瑟王传奇加入了爱情成分,安排亚瑟王最杰出的骑士兰斯洛特,与王后桂妮维亚有了不伦之恋。近乎柏拉图之恋的骑士之爱,开创了对女性的诗意崇拜,这与十字军东征带来的对圣母玛利亚的崇拜等原因有关

亚瑟王传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骑士与贵妇人委婉曲折的爱情故事。骑士之爱,又称典雅爱情,即对骑士来说,爱情如同信仰,神圣而纯洁,为了取悦热爱的贵妇人,他们唯命是从,愿意赴汤蹈火为其做任何事而不求回报。这种爱情观近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也开创了对女性的诗意崇拜。一旦通过贵妇人的考核,为她所钟情,将是一名骑士所能获得的最大荣誉。

将贵妇人抬到理想化的女神高度,这与十字军东征带来的观念变化有关。早期基督教中,玛利亚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天使,东征的结果之一,就是把拜占庭对圣母玛利亚的崇拜带回欧洲。到12世纪,西欧有很多教堂以圣母之名拔地而起,比如最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女性不再仅是如夏娃般的诱惑者,宗教地位的提高,进而发展为对妇女的尊敬,这点也为文学所吸收。

另外,宫廷贵妇往往是游吟诗人的直接赞助人,当然会唱一些她们爱听的浪漫曲。亨利二世的王后埃莉诺,就是游吟诗人著名的庇护者,她的宫廷被人称为“爱的宫廷”,以一己之力有力推动骑士文学的发展。骑士从小离家受训,与领主家的孩子一同长大,受贵妇人的教授,有依赖之心也能理解。兰斯洛特被湖中仙女抚养长大,18岁被送往亚瑟王处做骑士,册封仪式上亚瑟忘记给他佩剑了,王后桂妮维亚忙为满面通红的少年佩剑,骑士之心就被最初遭遇的女性占领了。亚瑟死后,兰斯洛特与桂妮维亚遁入修道院,忏悔罪行,两人再未相见。他在桂妮维亚死后,心碎绝食而死。

亚瑟王之死,影响不灭

亚瑟王在全力追缴兰斯洛特的过程中,后院起火,他的私生子莫德雷德发动叛乱,并欲强娶桂妮维亚。亚瑟王闻讯忙折返不列颠,在与篡位逆子的战争中,莫德雷德被杀,但在临死前也给了父王致命一击。气息奄奄的亚瑟王,命骑士贝狄威尔将削钢剑掷入湖中,水面伸出一只手臂接着了剑,晃了三下。随后几位神秘的仙女来到,用船将亚瑟王载往阿瓦隆。这个开放性的结局,留下了无限的遐想。有的人认为王者已逝,而更多民间传说相信亚瑟王总有一天会归来,重新成为不列颠之王。

《亚瑟之死》,1870年,詹姆斯·阿彻尔,油画。画中描述在四仙后的护佑下,身受重伤的亚瑟王来到阿瓦隆,安详宁静地躺着。有人认为王者已逝,更多的民间传说相信亚瑟王总有一天会归来,重新成为不列颠之王

亚瑟王的形象继续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演变,起起落落。文艺复兴时期,代表完美封建君主形象的亚瑟,遭到人文主义者、历史学者的质疑。塞万提斯借堂吉诃德这样被骑士小说毁一生的故事,抨击拙劣荒唐的骑士小说,暗示了绵延5个世纪的骑士文学逐渐走向衰落。而每逢盛世,亚瑟王的黄金时代总会被人提及参照。但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老师,认为亚瑟王的故事是由古代放荡不轨的僧侣杜撰,通篇屠杀与通奸,实在不适合王室成员和高尚阶级阅读。在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亚瑟王的传奇又获复兴,出现在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画布上,走入大诗人丁尼生的长诗中,并在20世纪的小说、电影中迎来了繁荣⋯⋯

以《愤怒的葡萄》获过诺奖的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在他改编自《亚瑟王之死》的作品的附录中,曾写道:“太多的学者在论证亚瑟究竟是否存在的问题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他们忘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他早已不断地重复呈现在我们面前。”亚瑟王传奇早已成为某种原型、母题与象征,千百年间开枝散叶,融入现代人的文化血脉。

(参考资料:BBC《寻找神话和英雄》《揭秘亚瑟王》、冯象《玻璃岛——我与亚瑟三千年》、靳鑫《亚瑟王的历史形象在中世纪的兴衰》、蔡宇宸《中世纪(6-15世纪)亚瑟王传奇研究》、罗辉《论西欧中世纪骑士的生活方式》宋佥《亚瑟王传奇的前世今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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