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国夫人游春图》,唐代画家张萱作品,宋徽宗摹本。
一张地图,一群诗人,一部唐代生活史。
文/朱人奉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起义,带领十五万大军从北京南下,势如破竹,一个月之后便攻入东京洛阳,登基称大燕皇帝。次年六月,玄宗出逃,长安沦陷。
京师失守后,杜甫携家眷搬到鄜州(今陕西甘泉县以南)避难,一路上连绵阴雨,江河涨水,道阻且长。在鄜州三川县,华池、黑水、洛水三川汇合之处,杜甫看见滔滔洪水,如安禄山大军,冲得国破山河碎,作诗《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应沈数州没,如听万室哭。”
安史之乱期间,杜甫的行迹。图/唐宋文学编年地图
将家人安置妥当后,天宝十五年八月,杜甫只身奔赴灵武投奔新皇唐肃宗,途中写了那首著名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孰料还没见到皇帝,杜甫就被叛军抓获,押至长安,被软禁了起来。同时被捕的还有王维,由于位高权重,王维还被迫到安禄山政府中担任伪职,唯有消极抵抗,长期赋闲在家,住在长安郊外蓝田县的辋川别墅。
与此同时,岑参正在新疆当随军记者,李白还在江南游山玩水,幸而未落入安禄山手中。不过李白不久后到永王府中当幕僚,站错了队,永王事败后被捕,从湖北流放到贵州,一路“风悲猿啸苦”。
安史之乱期间,李白的行迹。图/唐宋文学编年地图
以上事件的时间、地点、路线图以及当时的作品,都可以在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王兆鹏主持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网站上查到。这是王兆鹏带领100多人的团队,用了五年时间打造出来的检索系统,目前已将150位诗人的诗文、年谱、生平考订论文等数据录入其中,未来还会陆续添加到500位诗人,甚至将各朝各代的诗人都纳入其中。
输入诗人的名字后,地图上便会显示诗人一生中到过的地方,点击某地图标,即可查到他在此地经历过何事,写下了什么作品。而输入具体时间段,如755—763年(安史之乱),便可看到当时各大诗人的活动范围。如李杜二人,安史之乱时一在东、一在西,遭遇各不相同,却又同在一个大时空里奔波流离。
王兆鹏说,在只有文献可以查阅的时代,诗人们的身影只是一个一个点,整个古代的时空都被割裂掉了,而《唐宋文学编年地图》把所有的点都聚集了起来,把一个诗人的一生行藏,一个时代所有诗人的行踪,都汇总到一张地图里,构成一副完整的文学生态地图。
“这绝对能引起一种类似‘认知革命’的认知变化。”王兆鹏说。
王兆鹏,中南民族大学教授,《唐宋文学编年地图》主持人。图/由被访者提供
唐代人与现代人,都是“身皆东西南北之人”
刚见到这位《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的主持人,他正好从武汉到广州参加中山大学中文系举办的“暑期研究生诗词学校”,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授课。在当晚的诗词吟诵会上,王兆鹏用湖北鄂州的乡音吟诵了杜甫的《登高》,语调苍凉,颇能令人体会杜甫晚年到处飘零,“叹身之衰”的艰难苦恨。
几个月以来,杜甫、李白、岑参、骆宾王等诗人的迁徙图引起了大量网友的关注,很多人纷纷表示惊叹:唐代人在那样落后的交通条件下,竟然比我们去过的地方还多,而且移动距离非常大,使得迁徙图看起来像一位经常坐飞机出差的人的航线图。
“这是因为,旅游是唐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王兆鹏说这话时,如葛优半陷在沙发上,对唐人的生活不无称羡。自今年3月上线以来,《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网站日流量已经突破了700万,采访、讲座、学术会议等应酬一下子多了许多。采访刚开始,身旁的助手陈逸云便开玩笑说:“王老师,这是第几次接受采访啦?”他是微软亚洲研究院的“码农”,也是诗词门户网站“搜韵”和《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的设计师。
唐朝官员出行图(局部)。
准确来说,唐代文人的旅行叫“宦游”,比如今的“因公出差”还要复杂得多。王兆鹏指出,唐代文人如果想求得出身,出去做官,大约有三种方法:一是科举仕进,不过唐代还是一个士族社会,前中期不是那么重视进士和状元;二是从军卫国,像岑参那样走马川行雪海边;三是周游天下,等到诗名传遍天下时,自有人推荐你入朝为官。
三种方法都导致了一种现象——宦游。宦游自唐代始,跟当时特殊的考试制度与选官制度有关。“同样是科举考试,宋代是闭卷考试,是糊名的,名次由考试成绩决定;而唐代是不糊名的,名次早在考试前就定下了,这种科举制度叫‘行卷’。诗人们往往会把自己的作品装订成卷轴,投给政坛大佬、诗坛大佬或地方上的名门望族,请他们推荐给进士科主考官。”王兆鹏说,“所以唐代文人经常往外地跑。”
好不容易当上了官,也不得安定,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由于汉魏晋以来的士族社会正在瓦解,在新的考试制度之下,士子们无法在自己的家乡当官,而要遵从“本籍回避”的新政,携家带口到外地或者京城去任职。由于唐代国家一统,他们要去的地方往往跨越南北,横贯东西,路途极为遥远。而官员们的任期往往又很短,加上经常被贬,他们往往在年轻的时候就跑遍了全国各地。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村童“笑问客从何处来”,原因即在此。
唐代画家珪观代表作《山水图》。
在王兆鹏看来,被贬作为唐代诗人的生活常态,不算是一件坏事,一是说明当时的官僚制度能上能下,诗人们不必担心一被贬就万劫不复,二是因为诗人们在长年的宦游生涯中,寻幽探胜,交游天下,期间写下的登临诗、怀古诗、离别诗、赠别诗、送别诗、赠序等行旅作品,是唐诗中写得最好的作品。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知此地理大背景,《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的对普通读者的意义就显现出来了:全景地图如同一种上帝视觉,让每一个人动动鼠标就能看到诗人一生的人生轨迹,而诗人移动之频繁、迁徙之遥远、人事之沉浮、异地生活之不易以及宦游路上的生离死别,则揭示了一种具有永恒性和世界性的人生经验。唐代诗人离乡别井的生活,恰如这几年来中国民间纷纷讨论的话题——“谁的故乡不在沦陷”,已成为一种人人都在面对的现代性,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更是“身皆东西南北之人”(唐代贾至语)。
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现代人都是唐代人,每个中国人都在像唐诗一样生活。
在迁徙与离别上,现代人与唐代人有同样的体验。图为一列从北京开往重庆的春运列车。图/视觉中国。
从旅行到云旅行,唐诗中的唐宋之变
由于唐代诗人大半辈子都走在路上,而且越是大诗人,去过的地方越多,家族越是庞大,交游越是广泛。所以,想要读懂一首诗,进而对作者知人论世,就要把这首诗歌的创作背景和作者一生的行止都搞清楚。
王兆鹏说,无论是读诗还是读词,想要透彻深入地理解作品的精妙境界和作者的艺术匠心,必须要了解作者当时的身心状况,通过勘察现场,考察文献,弄清楚作品的时间节点、地理现场、地形地貌,才能获得身历其境的审美感受。
早年间,王兆鹏与师兄肖鹏博士探讨词学时,在媒体工作、经常接触报表的肖鹏突发奇想,能否用现代科技还原宋词的地理现场?两人一拍即合,提出用刑侦学现场勘察方法来读唐诗宋词,把作者假想为一名刑事罪犯,那么创作过程就是犯罪过程,创作现场就是案发现场,创作动机就是犯罪动机,而作品就是留下来的文字证据。
王兆鹏著作《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
原是他的博士论文,师从词学家唐圭璋。
他们认为,读通读透一首诗词,就如同为这首诗词拍了一部电影,而完整的电影故事,要包括人物、事件、地点、时间、背景、性格、心理等要素,甚至是当时的典章制度、风俗习惯、建筑形制等等。所以,阅读一首唐诗宋词,必须回到地理和历史的现场。
好在,我们并不需要像考古学家那样亲到现场,对普通读者来说,在家用电脑或手机地图APP就已足够。
王兆鹏说到起兴处,拿出电脑,打开谷歌地图,亲自示范如何用地理学的方法侦破诗歌的秘密。以王维和欧阳修都写过的一句“山色有无中”为例,王维的诗《汉江临眺》写的是襄阳,欧阳修的词《朝中措·平山堂》写的是扬州,两地江北的地势都比较平坦,而江南一边则是青山处处,随着四季转换,日光变化,山色自然时隐时现,晴好时万里青翠,下雨时若有若无,各尽其妙。弄清楚了诗歌的地图,也才能懂得王世贞何以评价:“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是诗家俊语,却入画三昧。”
唐末画家董源开创了江南画派,以山水画著名。
王维和欧阳修不同的是,当时王维奉命南下选官(“知南选”),是真的到过襄阳,而欧阳修写作《朝中措·平山堂》时,正在京城开封家里宅着,压根没有在扬州。王兆鹏说:“唐代诗人的创作,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诗人要么从军出塞,要么游历各地。而到了宋代以后,文人们渐渐‘书斋化’了。”
而这一“书斋化”过程,自晚唐便已出现。据王兆鹏透露,《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的统计数据显示,唐代诗人主要分布在黄河流域和环太湖流域,宋代诗人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和环太湖流域,而唐宋时期诗坛中心的南移,始于晚唐五代,完成与北宋。这一过程反映在文学创作上,便是登临诗和怀古诗的变化。晚唐大诗人胡曾以150首《咏史诗》得名,每首诗都以地名为题,然而很多作品皆没有到现场登山临水,如咏叹诸葛亮东征事业的《五丈原》,作者便没有亲自到五丈原探访遗迹,只是纯粹的想象和虚构而已。“山色有无中”在王维那里是实地状景,到了欧阳修手中就成了想象与回忆。
南宋牧溪法常作品《江边垂钓》。
由唐入宋,旅行变成了“云旅行”,是诗人们“书斋化”了,也是时势使然,不得不已。王兆鹏和陈云逸都提到了南宋诗人的变化,失去了半壁江山,就失去了“江山之助”,来自北方的诗人唯有悬想故国,以解乡愁。
王兆鹏说:“唐诗宋词都有一个特点叫‘名篇异地化’。”唐代诗人在宦游生涯中成就诗名,宋代词人亦有如苏轼、辛弃疾、朱敦儒、李清照者,因左迁、南渡等政治原因而流离失地,在落魄穷乡时写下了无数名篇。这也许就是“人生在他处”,李白、苏轼乃至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成为一个“异乡人”:
天地不过一逆旅,你我皆是行人。
话剧《逆旅》剧照。图/陈少维
小采访
《新周刊》: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唐宋文学编年地图”?
王兆鹏:2011年开始酝酿,2012年10月通过立项,2013年正式开始做数据库,至今已经五年了。我从90年代初就开始用数据统计的方法做诗词定量分析,不过当时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技术,后来偶然之下认识微软的陈逸云,他刚好也对诗词感兴趣,他有技术,我有数据和内容,两人遂一拍即合。
《新周刊》:在这之前,有了解过台湾元智大学罗凤珠教授主持的“唐代诗人行吟地图”吗?
王兆鹏:罗凤珠教授不久之前才过世(编者:2015年8月22日),她还做过一个“苏轼文史地理系统”。像她这样对地图和数据有概念的学者,在文学领域里面是不多的。我们和她的区别是理念不同,罗凤珠做的是一个“示范性”项目,告诉别人诗词研究可以这么做,而我们做的是一个大平台,是一个全景式的文学生态地图。
王兆鹏团队作品《唐诗排行榜》。
《新周刊》:几年前您推出“唐诗排行榜”的时候,第一名是崔颢的《黄鹤楼》,曾引起广泛议论。您曾表示进入排行榜的未必是您个人认为最好的诗,却一定是最脍炙人口的诗,一定也是比较好的诗。那么您心目中最好的诗歌是?
王兆鹏:我个人喜欢《春江花月夜》那样的作品,既有情感,也有文采,即使读者不懂它说的是什么,也能感受到那种语言美和节奏美。诗人方面,我最喜欢王维的诗,他的作品就像精酿的美酒一样,清澈见底,纯然是诗,没有任何杂质,但这种空灵也不乏内涵。李杜的诗歌则苦了一点。
《新周刊》:唐诗对现代人的意义在哪里?
王兆鹏:唐代人有“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的豪迈,也有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乐观和洒脱,这种积极的文学精神和社会面貌,在唐代以后就很少有了。读诗能让人暂时放下系在金钱、房子之上的功利心,找到“诗意的栖居”。毕竟人类最终的幸福来源,不是物质财富,而是灵魂的充实和精神的愉悦。读诗,恰好能直接获得这些快乐。
最喜欢的五句唐诗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王湾,《次北固山下》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少年行》其二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4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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