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离家愈久,愈是想念童年时住过的老房子 | 我有故事


来源:中国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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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我的家乡有两处。


一处在广州。珠江河南边,老城区老街道,知晓的人并不多。另一处在潮州。外婆的几百年老房子,与富豪李嘉诚祖居,只相隔几步。


或许离家久了,时常思念这两处地方。里面攒起的人和故事,是时候拿出来写写,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文|童言

插画|婳语


记忆中,与龙溪首约712号第一次握手,是一个除夕夜。


那天,太阳快下山前,母亲已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剩下些许精力,留着给她洗个除旧迎新的澡。水,温得有点烫,从头倒下来,脚板暖和得发麻。擦干身子,吹干头发,母亲给她套上新打的桃红色毛衣,和橘红底格子外套。


她不喜欢那件外套,非要穿灯芯绒裙子。两母女来来去去,站在旁边的父亲终于看不过,出来当和事佬。


他蹲下来,把她裹进外套:


“外面好冻呢,冻病佐就吃唔到好野啦。” (外面很冷呢,冻坏了就吃不到好东西)


不知道是屈服于好吃的,还是父亲的温柔,她眼睛瞪着父亲,迟疑了几秒,最后点头答应。


一家人出发了。


父亲抱着她,忙着赶路。母亲在后面追着,忙着提年货。只有她最闲,伏在父亲的肩头,小脑袋盯着后方。浓黑的街道,像看不清的河水,紧密相随。两旁窗户,透着热闹的水蒸汽,渐行渐远。她像坐在船上,随着父亲的步伐,摇摇晃晃。


过了马路,他们下了五六级石阶,进入另一条巷子。之所以是另一条,因为眼前很笔直,不像他们刚走过的那条,眼睛需要绕弯儿。她还看到入口砖墙上方,钉着一块蓝底白字牌子。她还认不得字,但画在最前面那个图案,看起来像动画片上看到过的龙。


父亲可能觉得累了,把她从左胳膊换到右胳膊,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换了多少次胳膊,一家人来到一幢房子前,停靠下来。父亲好像很熟悉这里,门都没有敲,依次推开铁门,木门。顿时,喧闹、灯火、人气,像爆破的气球,一下喷在她脸上。


“童童,快d叫爷爷!” 父亲笑着说,气还没喘过来。 (快点叫爷爷)


“爷爷。” 


她说得很小声,认生的眼光,尝试辨认眼前这个叫“爷爷"的人。他的鼻子很高,颧骨也很高。额头连着脑袋,光亮亮一片。她还发现这个老人的眼睛,和父亲的很像,都是小小的,很有神。


“乖!”爷爷呵呵笑起来,露出一排正气的牙齿。


“呢个系嫲嫲。” 父亲又连忙介绍道。(这个是奶奶)


她把脑袋转向叫“嫲嫲”的人,迎面却撞上一股浓烈的风油精气味,熏了眼睛。揉了揉,眼前出现一张圆润的脸,色泽柔和而内敛,像一颗淡粉色珍珠。


“嫲嫲。”她说。


奶奶延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拍了拍她的小手。奶奶好像对她身上穿着的外套更感兴趣,没有问就伸手翻出里衬,检查了一会,对母亲说:“件褛好靓喔,阿八出差买返来嘎?” (外套很漂亮,是不是阿八出差买回来的?)


”我自己缝嘎。” 母亲食指戳了戳自己胸口,很是自豪。


奶奶没有笑也没说话,后面银灰色发髻,一丝不苟。


父亲领着她又认识了好几组一家三口,全是偶数打头,二伯,四伯,六伯。还有姑姐,姑丈,和比她大四个月的表姐。这些人都在做无规则运动,声音像打翻了的水,泄得到处都是。


“准备开饭啦!”


听到不知道谁的一声喊,大家行动突然有了目的。拿碗筷的拿碗筷,端菜的端菜。客厅中央大圆桌,不一会就开出了花,从餐具到食物,层层引入花蕊——一整只冒着肥油的白切鸡。


她被放在母亲旁边,刚坐好,大人们就举起杯来。她也学着样,用可乐去够那堆密密麻麻树枝一样的手。


“阿爷阿嫲身体健康,大家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玻璃杯在半空交错,喜悦之情浮在上面,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等大家从天上掉回人间,团年饭开始。


奶奶的碗最先被填满,媳妇儿子夹来白花花的鸡胸肉。她看见奶奶先用手把肉撕碎,再含进嘴里,用只剩下两颗牙的牙肉来咀嚼。两团腮帮子一鼓一鼓,很是可爱。


母亲喂了她几口饭,便欠着身子起来,筷子朝鸡尾方向奔去。


“阿爷”,母亲夹起一块,“你最中意嘅鸡屎忽!” (爷爷,你最喜欢的鸡屁股)


鸡屁股越洋跨到爷爷碗里。爷爷笑着说谢谢,满脸红光。


她见状,连忙靠到母亲耳边:


“鸡屎忽好唔好味嘎?”(鸡屁股好吃不?)


“你自己问阿爷咯!” (你自己问爷爷)


爷爷听见对话了,眼睛笑笑:


“喏,俾你试吓勒。”(喏,给你尝尝)


鸡屁股又从那头送回这头。


将信将疑,小心咬下去。


哎呀!怎么像胳膊底下那股味道啊!


连翻带滚吐出来,一桌人哄堂而笑。



吃完年夜饭出来,和父亲母亲逛了花街,买了菊花桃花和鸡冠花。欢欢喜喜回到家,妈妈替她脱去外套时说:


“你睇吓,今日件杉,连阿嫲都话好睇啊!” (你看看,今天的衣服,连奶奶都说好看)


她没说话,心底还是觉得本应该穿裙子。


午夜到来那一刻,整片南华西区域,处处爆竹声响。父亲也像楼上楼下邻居那样,在门口甩出一串鞭炮。


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临。


她和龙溪首约712号的故事,正式开始。





来,先聊聊这条巷子。


根据记载,清朝时的广州十三行,出了两位世界首富,一姓潘,另一姓伍。他们相中当时都是野水塘的珠江河南边,分别大兴土木。因为两位首富皆来自福建,为了不忘祖志,便取家乡泉州龙溪乡之名,把此地名为龙溪,分龙溪首约,龙溪二约。


“约”这个词,和“街”或“路”同理。但究竟“一约”等于方圆多少里,当时的建筑师估计心里都算不清楚。反正就是往更大的建,往更美的建,为自家世代,为来打工的老乡,也为老家,为国家。于是,轩堂馆阁,亭亭而立,岭南风劲吹,赛过西方皇宫。


清末民国初,侨商也来这儿建宅安居。他们在龙溪首约边上,勾出了200多栋西关骑楼与红砖洋房,与潘家伍家庭院相呼应。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知青返城,为了觅得更多住宅空间,平房与矮楼,见缝插针,添进原有的建筑群。直到连一双筷子都挤不进,“约”就等于一条小巷,全长270米,宽约并排四个瘦子或三个胖子。


“你自己落地行吓!” (你自己下来走路)


进入龙溪首约,父亲终于横下心,把她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往前走。她喊了几声“爸爸”,见挽不回局面,只得自己走路。耷拉着头,鼻子嘤嘤嘤,25码小皮鞋边走边怄气。但走着走着,她就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地上展开一片风景,吸走了她全部注意力。


那是坑坑洼洼的麻石块,俄罗斯方块一样,镶嵌出脚底下的路。每一块形状都不一样,矩形,长条,颜色也各异,绯红色,鹅黄色,淡灰色,就像幼儿园里玩的游戏,她不禁蹦蹦跳跳起来。


有些石块上刻了些字,笔划繁多,肃穆得有点阴森。她推测可能是墓碑,那就和死人有关。脑袋突然浮现前几天看到的黑白遗像,正正挂在某户人家敞开的客厅中央。心头一惊,赶紧绕开快跑,追上父亲的手掌。


“老窦,点解d人要上公厕啊?” (为什么这里的人要上公厕?)


他们正经过公厕区域,酝酿了上百年的夜香,浓郁得层次分明。


“因为好多人屋企冇厕所,就要出来方便咯。” 父亲解释道。(因为很多人家里没有厕所,就要出来方便)


她其实光顾过这个厕所。一次半路着急忍不住,母亲只能领她进去。


水泥地上湿漉漉,参和了许多不明液体。几盏灯泡昏昏欲睡,撑不起场面。她半蹲着,屁股悬空,刻意与地面保持半尺距离。底下粪渠穿过两腿间,堆满来自陌生人的排泄物,数量之多,形状之怪异,远远超出“恶心”的极限。墙上还粘着几条蜈蚣,各怀鬼胎。她远远提防着,生怕它们来个突然袭击。好不容易方便完,忽然,脚下“哗啦”一声。她不知道那是水闸定时冲厕所,以为魔怪来了,吓得叽里呱啦跑出来。


“以后再也不进去了!”  她想,同时庆幸奶奶家装了厕所,不用日日经历这种梦魇。


因为有父亲的手拉着,她可以很放心,把路走得十分不像话。小脚前面走,身体后面赖,下巴仰起朝天,欣赏头上景色。瘦骨嶙峋的晾衫竹,一行直一行歪,凌空架在两排房子间。竹竿上晾着每家每户的身外物,上衣、胸罩、裤衩,彩旗一样,迎风飘扬。


一直快到巷子的另一头,便是712号。


平地而起三层楼,骨骼都是发黑了的木头。她才看清铁门上原来钩了花,油漆掉得斑斑点点,像衰老脸上的印记。这种样式的房子,全巷子两边都是。互相紧挨着,似一支被人挑剩下的伤老残兵的军队。


712号的前身,是大火烧剩下的几根木柱子。 冲着“火烧旺地”的风水,在这里给新人建新房,最吉利不过。奶奶的父亲是建筑师,却觉得这儿地基不稳。怕坏了自己名声,连忙拒绝这项任务。最后由爷爷的父亲出马,外面请人来建。房子落成后,自然成了“童家”繁衍后代的根据地。


房子除了前门,还有后门。


单说“后门"两字,不觉得稀奇,最多就是另一个出口。但龙溪首约的后门,非同寻常。因为从这里出去,不能走路,而要坐船。


抬手召唤,头戴海笠的疍家人,缓缓驶来。他们手撑竹篙,清唱咸水歌,带着艇仔粥的香,飘过水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龙溪首约藏着一个“后花园”,叫“漱珠涌”,因有“卧龙漱珠”之象而得名。这条涌实为珠江一分支,不急着入海,便悠悠荡荡顺着民宅,穿过漱珠桥,一直到龙导尾市集,再如血液经脉,通向南郊各乡。


河南(珠江河南边)盛行时期,这里就是城中地标。白日水畔河边,绿树成荫,入夜吊脚楼上,把酒当歌。又有水,又有景,当然少不了文人骚客。他们挥笔弄墨,写下:“打桨环珠桥畔过,莫愁居处半成村。”


到了童家五兄妹成长时,他们每天的娱乐,除了自制木头枪,就是扑通扑通跳进涌里游泳。蛙泳蝶泳自由泳,样样精通。横渡珠江?根本不在话下。等奶奶喊吃饭了,一个个少年,从水波中冒出来,身后带着闪亮亮的倒影。


后来,住的人多了,倒进水里的垃圾也多了。清鲜水汽,逐渐浮起熏人的臭味。童家孩子才刚长大,漱珠涌就落魄了。人们只能找来水泥,把它的难堪,密不透风地封起来。待她降临于这个家族时,“后门”成了传说,也成了玩耍和买肠粉杂货的地方。她想象不出大人们口中,开门见水,媲美意大利威尼斯的景象。通向后门,对她而言,就是跨过一面下水道盖。


一面满嘴铁锈,牙齿疏落的下水道盖。


一天,她正要去后门玩。一出脚,没站好,整条腿插进盖子里。两边又刺又狠的铁条,从小腿一路刮到大腿,还割破膝盖刚结痂的伤口。


几双手很快就围上来,麻利地清洗,止血,涂药。不一会儿,嫩白皮肤上,一道道紫色液体,如条条泪珠滚落。地上又红又紫的圈点,成了上幼儿园小班那年,最深刻的印记。


快走到712号时,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


停下来,把菜篮子放到地上,弯腰开始倒腾。最后才买的鱼和肉,改塞至篮子底层。水果和蔬菜抽出来,放在上面以作掩盖。她在旁站着,饶有兴趣地观赏起印在墙壁瓷砖上的书法字画。


“行啦!” (走吧)母亲示意她跟上,还是不放心,边走边提起篮子,左看右看,确认伪装妥当。“等阵你阿嫲肯定过来八卦。” 母亲说,好像在警告自己,也像在警告她。


她觉得疑惑,印象中的奶奶,可不觉得需要严阵以待呀!但小时候不明白的太多了,也就没说什么,乖乖跟在后面,向712号走去。


奶奶眼睛不好,青光眼。奶奶耳朵也不好,中重度耳聋。两种残疾的来源,没有人给她说清楚过。倒是表姐好像开玩笑讲过,奶奶的耳朵是被日本鬼子的大炮震聋的。


”咁只眼呢?” (那眼睛呢?)


“唔知啊!” (不知道啊)


不过,和这么一个半瞎半聋的老奶奶打交道,一点也不费劲。不知家里谁给编了手势,反正举起大拇指,就代表爷爷,小拇指,就是姑姑。她父亲排第八,那就大拇指食指张开,一个“八”字。奶奶一看到主语,剩下的连猜带蒙,多少能“听”出个究竟。所以家里大小事,俱逃不过奶奶掌心,连她家日子过得好不好,一看菜篮子就估摸出来。


母亲防的,就是这个。


果然,一进712号,奶奶踢着拖鞋,小碎步迎上来。


“买完菜返来啊!”


嘴上说着,青光眼睛利落扫过菜篮子,手很及时也上来翻动。


母亲早有准备,拿出一袋光漆漆的美国进口蛇果,让她亲手塞给奶奶。


“咁客气啊!” (这么客气)奶奶说,“多谢嗮啦!”


说罢,怀抱苹果,快步游进厨房。




出了门,她不依了。最红最大的苹果,怎么没有她的份?!


“阿嫲老了嘛,就等佢高兴吓咯。”母亲说,“做人最紧要识做。” (奶奶老了嘛,让她开心一下。做人最重要会做。)


“乜叫识做?” (什么叫会做)


“你大个就明嘎啦。” (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母亲并不是奶奶的最佳媳妇人选。她从母亲和别人碎碎嘴时听来的。


奶奶相中的,是对门一个女孩。从小一条街长大,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结果小儿子却从海南岛带回一个外地姑娘,连粤语都不会说。熬成婆的奶奶当然不乐意,明的暗的摆明内外之分。母亲把这些辛酸故事都攒起来,时不时当糖一样喂给她听,不知道是想教育女儿,还是想要女儿来同情。


其中一个故事,母亲叙述了许多遍。


那是寒冬腊月,她刚出生几天。没有娘家帮忙的母亲,自己一手喂奶做饭洗尿布。结果,伸手出去晾衣服,吹了风,着了寒,发起高烧。父亲要带母亲去看医生,把奶奶招过来帮忙。正好姑姑还在喂奶,便也过来,匀出几口给她喝。


看完病回来,母亲整团棉花一样,靠着父亲进楼梯。同时,二楼传来婴儿啼哭,无助而惨烈。母亲一听,直觉是自己女儿,眼泪马上像血一样滴出来。拽起父亲的手,一步一摔,向楼上爬去。


开门一看,姑姑抱着表姐摇啊摇,奶奶逗得欢喜。


“咁我呢?”她问。 (那我呢?)


“你系旁边无人理,喊到面都紫嗮......”(你在旁边没人管,哭得脸都紫了)


每说到这儿,母亲总会准时哭起来。嘴巴眼睛一扭,毛巾一样,扭出许多眼泪。


广州人说“拉女拉心肝”,奶奶当然最疼自己小女儿。现在的她可以理解,也会这样来安慰母亲。但那时,她还不懂,看着最依靠的大人这样乱了方寸,心里害怕起来,也跟着哭了。两母女抱头痛哭好一会儿,母亲好像突然又来了力量,起身拿来热手帕,轻轻给她擦去泪水。


“童童乖,唔喊啦!”妈妈抽泣着说,“等阵出去,妈妈买嘢吃俾你。想要乜嘢?”(不哭了,待会出去,妈妈给你买吃的。想要什么?)


“香满楼酸奶!” 她想都没想就回答。


于是,两母女手挽手,带着风干的泪痕出门。母亲照例去市场买菜,照例整理好才进712号。给奶奶准备好的,是进口大葡萄。


她没有闹情绪,抱着酸奶,很满足。从后门回家,母亲指着远处几个孩子让她看。他们和她年纪相仿,蹲在地上,面前石凳上摆着摊开的书和作业本。


“明年你就要好似佢地咁返学啦!“  (明年你就要像他们一样上学啦)


她没在意,只专心于手中酸奶,深吸口气,把最后一滴,吮得干干净净。


从小学开始,每年寒暑假,她都被放养在712号。


现在想起来,路途如何到达的记忆都融化掉了。反正早上睁开眼,到傍晚太阳下山,所有活动都有龙溪首约的影子,就像换了一个地方上学。


爷爷奶奶家没有玩具,只有一台电视机,可以接收香港电视。她自己插上电线,按下开关,定定坐在电视前。假期动画片多,节目一个接一个,她也一个接一个地追。偶尔回头,看见爷爷睡着了。


他还保持着阅读《参考消息》的姿势,头侧得很专注,随着摇椅一点一点。呼噜从鼻子里吹出,很轻很轻,像远处小房子升起的袅袅烟火。




过了一会儿,爷爷像在梦里绊了一下,跳着醒来。手忙脚乱找回报纸,警惕张望后,继续阅读。她从肩膀瞄过去,偷偷笑,私下替爷爷保守他开小差的秘密。


到了十点多,儿童节目放干净了。接下来,都是大人坐着说话。她不喜欢看,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保持原地不动,把节目剩下的残渣都捞到碗里。


奶奶买菜回来了。走过来一手关掉电视,扔下教训的话,朝厨房走去。


刚才还鲜活的屏幕,突然失去了生命,她觉得异常遗憾,就像最好的朋友决定不玩了,留下她孤单一个人。


拖着身体,坐上客厅红木长椅,两条小腿悠悠荡荡。


菜洗了一半,奶奶擦了擦手,走到客厅来问爷爷一些事。爷爷在奶奶耳边,用喊来回答:


“系阿坤!”


“爱群?”


“阿坤啊!!”


“爱群?”


爷爷急得光头都冒烟了,狠狠发了句牢骚。奶奶不示弱,一句话顶回去:


“急乜嘢!我就系唔明啊嘛!” (急什么!我就是不明白嘛)


话一出,爷爷就矮下去。自己嘟囔着走开,回来时带来一张纸,上面两个又粗又黑的大号字,满是恼火。奶奶接过纸,挪到门口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眼睛都快吃到字了,才恍然大悟地连连:“哦哦哦。”


等爷爷上楼,奶奶鬼鬼祟祟走过来,用手捂着嘴巴,在她耳边轻轻说:“你阿爷啊......” 奶奶唠唠叨叨抱怨了很多,话从漏着风的嘴里出来,听不清。倒是最后一句,奶奶语气划了重点线:


婚姻是坟墓!


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爷爷主动教她唱歌。


可不是随便的你唱我唱。


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学唱歌前要先挥笔 (马克笔)弄墨 (草稿纸),歌名,简谱,歌词,体体面面,逐样写好。写毕,拿起来好好欣赏一番,这才开始唱:


“平安夜,升仙夜......”


她回家告诉母亲,爷爷教的歌。母亲说,爷爷奶奶以前上的是西人办的学校,学的都是洋人的东西。


“你阿嫲好犀利嘎!” 母亲补充说,“广州边度有好似你阿嫲咁,日日饮冰水的老太太?” (你奶奶很厉害的,广州哪有像奶奶那样,天天喝冰水的老太太?)


是啊,奶奶专用的冰水!


总在冰箱右边最下层,用喝完炼奶的玻璃瓶装着。奶奶一得空就取出来,咕噜咕噜喝几口,再放回去。


她没有遗传奶奶这个抗冻的胃,但也学着样来开冰箱。一拉一关,一拉一关。每次打开,她都盼望这台可以变出冰的机器,也变点五彩颜色的糖果来。


“唔使睇啦!” 奶奶从里头喊出来,“无嘢食啦。嘥嗮d电!” (不用看了,没东西吃。浪费电)


“哦......”  


她像一只小狗,到处不讨喜,最后自己趴到门口,对着天空发呆。


龙溪首约的天空,真小啊!从窗户看出去,画笔淡淡一抹,人家多摆一条晾衣竹就全挡住了。无论晴天阴天,坐守这一带的,永远是一块厚重的云,就像那团堵住鼻血的棉花,隔绝了海阔天空。所以她的童年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蓝天,更不用说那些童话般的变幻云朵。


但她并不觉得缺少了什么,巷子里总有些碎片,让她看得出神:一双木屐,一对金耳环,耷拉在菜篮子外面的鸡脖子,手挽手穿西服的老夫妇,还有天天打赤脚出门的疯子。生活纷纷扬扬,散落在地上。她一片一片捡起来,藏在胸口的小口袋里。


咚!咚!咚! 


老式挂钟准时敲响。中午12点,开饭。


她第一个冲过去,掀起锅盖。还没吹起的希望,一下就破灭了。


又是菜心鱼滑汤。


昨天丝瓜鱼滑,前天白菜鱼滑。绿得惨黄的菜打捞出来,秒变一菜一汤。


她喜欢奶奶做的冬菇花生鸡脚汤,还有香煎鸡翅。可上次吃,都半年以前了。


找父亲抱怨,父亲却说,奶奶做了一辈子饭了嘛,要体谅体谅。


但体谅可抵不了肚子!


趁着爷爷奶奶专心啃菜叶子,她决定由自己来改善伙食。拿着碗溜回厨房,再溜回座位。等米饭一到口,她心里窃着乐:


酱油腐乳配米饭,真好吃!


龙溪首约也有好玩的时候,那一定在夏天。


吃过午饭,她急着跑到门外,蹲在一面下水道盖子前。盖子是水泥做的,留出两月饼大小的洞,可以清楚看到下水道底部。如果里面的水又死又薄,她想都不用想,直接回去睡午觉。要是丰盈而流动,她推算知道,距离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就剩下时钟划半个圈了。


但是,对于一个兴奋如火烧的孩子,等待到达的过程,极其漫长。


她决定楼上楼下走走,花掉三分钟。去趟洗手间,两分钟。还有二十多分钟,该如何消耗?干脆坐在门前,像母鸡守着鸡蛋,眼睛紧紧绞住那块水泥盖。


终于,水如愿浮起来,托起一根烟头与一只死了不久的蟑螂,在两个洞里徘徊。她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反而亲切。天天日日见的珠江水,如八点剧场里的主角,熟悉极了。就差见到真人,想靠得近点,再近一点。


很快,水漫过洞口,悄无声息,一小块,一大块,一小片,一大片!来了, 来了!


水浸街来啦!


像当年漱珠涌之景再现,龙溪首约也泛起了浅浅波光。及小腿深的水,不算清,带点土黄,很朴素。本来干瘦的巷子,因为这水,顿时润泽起来。


最开心的,莫过于孩子。衣服没脱就摔进去,小鱼一样在里面翻腾。她脱了鞋子也进去,享受与江水的亲密时刻。头顶太阳热,脚下丝丝凉。每挪动一步,总有银白色水花圈着,真像粤语儿歌唱的:落雨大,水浸街.....珍珠蝴蝶两边排。


也有发愁的。门槛底的住户,拖鞋杂物都浮起来了。全家出动,锅碗瓢盆都用上,一勺一勺舀。还有急着办事的,舍不得脱下皮鞋,自动掏出五块钱,交给趁机赚点外快的三轮车夫。


玩到裤腿都湿了,她才回去。坐在高出的台阶上,伸出脚丫子,任凭想象带她穿越时光,回到风光旖旎的漱珠桥畔。


水慢慢褪去。人也渐渐散了。


凉粉登场!


很远很远,就听见凉粉佬的吆喝:“卖凉粉啦!卖凉粉啦!”  


这是一种又甘又香,凉粉草做的啫喱,最适合夏天解暑,也适合哄馋嘴的小孩。


她就是馋嘴的小孩。凉粉佬从那头喊,她早就站在这头等。咽着口水巴望,三轮推车碾过麻石街面,由远而近。


凉粉生意不错,几乎每家都要买点。轮子自然迈不开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看快要到手了,凉粉佬竟然和人家聊起来:“哇,甘大个仔啦!读书未啊?”  (都那么大了,上学没?)


好不容易停靠在门前,她自己先跳出去,回头往屋里催奶奶快点。奶奶拿着钱和铁碗,塑料拖鞋踢踢踏踏跟出来。


桶盖有车轮子那么大,一掀开来,释放出沁人的清凉。她又好奇又担心存货不够,头急忙往桶子里探。里面好深,像一口铁皮做的井,黑得透光的凉粉,乖乖躺在井底,小半边平整,大半边凹凸不平。凉粉佬拿出搪瓷碗,手臂伸进去挖。过了称,付了钱,一反掌倒扣在她的铁碗里。


阳光下的凉粉,像一砖黑色肥猪肉,风骚地随着脚步抖呀抖,一直抖进家门口。拌上炼奶或糖水,三伏天再热也不怕了。

 

夏天,把表姐也带来了。两个女孩一起,最喜欢到二楼爷爷奶奶的房间玩。


712号装修过,拆掉发黑的木头,重新砌了瓷砖,刷了新漆。原本楼下靠厨房的主人房,搬到了楼上。但楼下还是楼上,改不了的是奶奶那浓郁的风油精味儿,像空气清新剂一样,布满房间。


爷爷奶奶没什么值钱的,一床二柜三凳子,外加一张红木梳妆台。现在想起来,那张梳妆台有可能是奶奶的嫁妆。色泽是旧了点,但红木浆点古色,很耐看。还有一面镜子,鹅蛋形,外面嵌着雕刻精致的红木边。


还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当然不会欣赏这种深奥。她们看中的是抽屉里面的小东西。发卡,梳子,廉价的头花,对着镜子互相弄头发。还有那张大床,躺在上面说悄悄话,或者拿枕头打仗。都玩腻了,就下厨房玩水。水龙头开得哗啦啦,奶奶在旁气得吵呱呱!


表姐是稀客,所以饭菜内容也稀有地丰富起来。午饭肯定有“斩料” (广东人喜爱的熟食,如烧腊,白切鸡),饭后有甜点。除了凉粉,奶奶还从冰柜深处,挖掘出一盒冰痕累累的羊城牌雪糕,让小姑娘们开开荤。


本来,与奶奶表姐一起吃雪糕的情景,不应在记忆里停留太长时间。但恰好那天,六伯也来了。他正准备移民到美国,为作留念,随手拍下眼前一幕:


奶奶坐在表姐旁,两人齐心合力,成果显著。盘子里四五个雪糕球,堆得整齐而高大。她也在挖,单枪匹马,吃力得直咬嘴唇。旁边盘子,小半个雪糕球,正在融化。


许多年后,她从柜子底下翻出这张照片。她很想拍拍里面那个自己的肩膀,说:没事儿,总能吃上的!


学会“煲电话粥”后,712号显得可有可无。


只等家里残羹冷炙都吃光了,她才回去蹭个午饭。就算去,也挨到快到饭点才出门。很多时候,刚放下发烫的话筒,马上又进来电话:


“仲唔返来吃饭!” (还不回来吃饭!)


爷爷在那头催。


“知啦知啦!”


她在这头答。


一路想着青春期该想的事,心不在焉地晃到712号。


大门一如往常地敞开,只有铁闸上拉起一块花布,半遮半掩。她从门缝里看见,爷爷奶奶各坐一处作沉思状,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和房子一起定格。铁闸哗啦呼啦,画面才又重新动起来。爷爷过来数落她几句,奶奶盛饭端菜。她坐下来一看,依然是菜心鱼滑汤。


后来,她去北京上大学。临走时,到712号和爷爷奶奶道别。他们没有过于激动,反而提起二伯当年,也是上京读书。家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名校,热闹在那时都花光了,没多少剩下给她。淡淡留下一句:


一路平安。


到了北京,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天空可以这么大,蓝天可以这么蓝。车子,街道,建筑物,全部比家乡的膨胀了好几倍。她打心里欢喜这新生活,却也想念龙溪首约,想念那片小得可怜的天空,甚至还有奶奶的菜心汤。广东人最常见蔬菜,北京人改叫“广东菜心”,就像“新疆哈密瓜”,“重庆酸辣粉”,竟成了要寻觅的地区特产。



和母亲通话,有时也聊起爷爷奶奶,大多是“几好”(蛮好)两字。直到大二那年,母亲说爷爷摔了一跤,进了医院又出来了。


寒假回去,她一下飞机就要求去712号。父亲觉得惊讶,说以前怎么哄都不愿意,怎么突然那么积极。她扭头懒得解释,拉着妈妈出门,半路买了点新奇士橙子。


奶奶还是很健硕,倒是爷爷,墨蓝色大衣里,瘦小的身躯,像快要干枯的植物。他们问了她在大学的生活,便漏空了话题。反而是母亲,娴熟地接起话来。十几年在这个家族翻爬滚打,“八嫂”地位站得稳稳当当。


她独自上了楼,走去爷爷奶奶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变,就是梳妆台,好像又沧桑了些。风油精的味道,带回许多记忆,她突然想为爷爷做点什么。


找出笔和纸,留下一张便条:


爷爷,要坚强,早日恢复健康。


前脚到家,后脚就听到爷爷打来电话。第一次跃过父亲,指名道姓找她听。他的声音和拿着话筒的手一样,微微颤抖:


“字条......系你写嘎?“ (字条是你写的?)


她说是,同时感到点点羞愧,潦草字迹,比不上爷爷的苍劲有力。


“咁乖啊!”


“哦,呵呵。”


两人同时不说话了,静静聆听话筒里彼此的沉默,像深渊里来的风,吹得叫人局促。


“阿爷,” 她先开口,“早d休息啦!”(早点休息)


“好,好。”


挂上电话,屏幕显示,通话记录15秒。


2006年6月的一天早上,她醒来打开手机,看到父亲的短信:


“爷爷于凌晨去世。”


她不敢相信,连忙戴上眼镜,再看,


确切如此。


消息来得突然,她完全没有料到。


父亲也没有料到。


甚至爷爷自己,也始料未及。


爷爷后来又住院了,还是腿的问题。那天,吃过晚饭,爷爷按照在家的习惯,八点多就上床睡觉。半夜,爷爷觉得有便意。一向有便秘的他,不想放弃任何机会。爬下床,拿出便盆,努力创造奇迹。也许因为太用力,神经把胃也翻滚起来。还没消化干净的肉,鬼鬼祟祟闪进喉咙,一使坏哽在哪儿。


完了。


护士发现时,已经抢救不过来。广州六月热得早,凌晨两三点,家属都在空调房里睡觉。直到天亮了,大家才发现医院打来的几个未接电话。


父亲没有要求她回去,可能不想耽误她学习。后来的情况,均来自母亲电话里的后续报道。


骨灰由大堂哥——长子嫡孙捧着,一家人连同奶奶,乘车去墓地。地址早选好了,联系了工作人员就准备下葬。有点迷信的母亲,突然觉得不妥,说要不还是请人来做个仪式吧,这样多冷清啊,毕竟86岁高寿。


刚当上一家之主的二伯,开始并不同意。阿爷不信这些。后来想了想,也同意了。赶紧临时找来几个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一直送完爷爷最后一程。


回家路上,二伯感慨道:


“阿爷一辈子平凡低调,就今日最风光了。”




奶奶挺好的。


一个人买菜,睡觉,鸡照吃,冰水照喝,脸上没有拉掉一两肉。还是好几年前,奶奶把她喊到房间里,从衣柜里找出自己和爷爷的黑白照,随便让她看,还说后事早准备好。看完,奶奶把相框用布包好,塞进一堆衣服里。


毕了业,她去了更远的地方。有时候,在某次坐车发呆,或者某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她想起奶奶当年说的“婚姻是坟墓”。如今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是解放还是依然被困呢?


一年冬天回家,受朋友委托,她带一位法国客人广州一日游。


去了最出名的北京路,上下九,客人只是礼貌地说好,没有像外来打工妹那种,拿着照相机拍照的激动。


“有没有更特别的地方?” 他问。


她想了想,带他跳上出租车,和司机说:


“龙溪首约,唔该。” (去龙溪首约,谢谢)


“边度来噶?” (这是哪儿呀?)


“咁你去同福路啦!” (那去同福路吧)


一进入巷子范围,法国客人一下就醒了。眼睛就像她小时候,一格一格,打量麻石地板,头顶的内衣裤衩。


“真美!”他用法语说,听起来更美。


走了一会,客人说需要上洗手间。公厕还是算了,带他去712号吧。


奶奶看见她带着一个鬼佬进来,并没有过来问东问西。很识大体请他进屋,示意洗手间的方向。听到插上门闩的声音,奶奶这才来八卦:


“果个系唔系你男朋友啊?” (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她撒手摆头。


“系都唔紧要啊!” 奶奶很当那么回事儿地说,“我唔会话比你阿妈知!”  (是也不要紧,我不会告诉你妈妈)


”哎呦,阿嫲啊......“


她轻轻捏了捏奶奶圆浑的手臂,表面假装抗议,里面既意外又感动。没对她说过一句赞许的奶奶,在男女之情上,竟然坚定站在她这边。母亲都没有这般看透!


客人出来了,奶奶搬弄起几十年前学的英语来招待:


“苹果是apple,以前我们学过baseball。” 还问客人“how are you?”


奶奶说得可起劲了,可惜他们要急着赶路,连忙说拜拜。把他们送出门口,奶奶挥手再次提醒:一定会替她保密!


那次以后没多久,奶奶家多了一个阿姨,乡下请来的。全家人都对这位阿姨很满意,除了奶奶。修炼成仙的持家功夫,怎会轻易看得上别人? 所以整天指指点点,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到处抱怨说干嘛请一个人回来,碍手碍脚,还坚持自己做饭。幸好阿姨不介意,也不和奶奶争。两手不好意思地抱作一团,很老实地呵呵呵笑。


2009年开始,奶奶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一辈子坚持不用拐杖的奶奶,在人生末端,终于屈服了几天。她的身体和世界一样,逐渐缩小,最后被框在床上,气息如烟雾,越吹越薄。5月的一天晚上,奶奶进入弥留状态。阿姨见过白事,不怕。先通知了各家,再按照旧传统,开窗点蜡烛。最后守在床边,看着奶奶一点一点远去。


走了90年的路,到头了。


下葬那天,她参加了。大家坐着租来的面包车,一路说说笑笑,更像一次难得的家族旅行。


到了,二伯把墓碑和骨灰拿出来,并排在爷爷旁边。她才看到爷爷的墓,上面的照片,看起来很亲切。等土弄严实后,他们把鲜花放上去,轮流拜过就下山了。


回去路上,大家找了一家农家乐餐厅,点了泥土味很重的河鱼。几个童家媳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奶奶生前的事情。


“阿嫲好识食嘎,最中意肉多的鲈鱼。” 二伯母说。(奶奶很会吃,最喜欢肉多的鲈鱼)


“系啊” 四伯母说,“仲好贪靓,买比佢d衫唔中意,系要自己去买。” (是啊,还很爱美,给她买衣服不喜欢,偏要自己去买)


“所以阿嫲有福气咯,个个都对她好。”母亲最后总结。


车子开回城里,落脚点还是龙溪首约712号。分摊好费用,大家各自散去。


母亲走近问她:觉不觉得没有了奶奶,房子空洞了很多?


她点点头。


奶奶的黑白照,已经并排和爷爷的挂在墙上。和以前给她看的不一样,新换的是美国大使馆拒签了的照片。


六伯移民美国很多年了,奶奶一次都没去过。热心的二伯母替奶奶交了申请,结果到了面签,会说粤语的签证官,觉得眼前这位带黑框眼镜,头发优雅挽起,耳朵不灵眼睛不灵,还一口漏风的老太太,极度有移民倾向。一章盖下去,敲碎了奶奶临终前团聚的梦想。


爷爷奶奶走后,四伯一家接手了712号。她每次回广州,必定要到四伯家。家具什么都还在,就是那股风油精味儿,散了。爷爷奶奶有时也来看她,在梦里。一个做饭,一个摆桌子,真真切切,仿佛岁月从未来打扰过。等睁眼醒来,她才发现:


心里空缺的地方, 堆满遗憾。


(龙溪首约并没有712号。真实门牌号?去那儿瞧瞧就知道咯。)

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一个有趣的生活瞬间,一次有意义的远行......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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