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那些被误解的前南斯拉夫大型纪念碑
作为“不结盟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前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在当年反对任何形式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所以,自然不会服从苏联斯大林政权的对外扩张,于是和老大哥关系破裂,直到1955年,铁托才与赫鲁晓夫改革后的苏联恢复正常外交关系,1956年匈牙利事件后,苏联与南斯拉夫关系一度又有恶化,后来随着中苏交恶与决裂,苏南关系又迅速升温。
在这场政治博弈中,从南斯拉夫诸多社会主义标志性的纪念碑风格上,其实也不难看出南斯拉夫试图摆脱苏式美学的抗争与努力。一种相对特有的抽象和野蛮,使得其与同时期的苏式美学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波黑Tjentište战争纪念碑。为纪念二战期间的苏捷斯卡之战(Battle of the Sutjeska)胜利而建。图源:Thierry Figini/CC BY 2.0
沿着公路蜿蜒向上,穿过一片松树林,盘旋曲折八公里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彼得罗夫卡山(Petrova Gora)的最高点。一群被毁坏的建筑、前游客中心的残迹,都静静地被遗弃在一栋银蓝色“巨人”的阴影之下。
这个凹凸不平、身披不锈钢铠甲的混凝土巨人,其实是柯尔敦与班吉亚人民起义纪念碑(Monument to the Uprising of the People of Kordun and Banija)。这座纪念碑从高120英尺的山顶拔地而起。对于世界上其他大多数城镇来说,这都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标性建筑。不管是从规模,还是从设计上来讲都非常独特。但在这里,这个“巨人”却迷失在一望无际的青山绿水之中,就像是一个寂寞的、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克罗地亚的柯尔敦与班吉亚人民起义纪念碑。为纪念二战期间因乌斯塔沙(Ustaša)政权袭击而丧生的300余名塞尔维亚平民而建。碑体建筑由钢筋混凝土制成,并覆盖着不锈钢板。其内部楼梯回廊曲线丰富,很有识别性。当年用作博物陈设以及进行爱国主义教育。1991年后,南斯拉夫内战期间,此纪念碑遭到严重破坏,大量不锈钢板被当地人盗取。图源:公共领域
彼得罗夫卡山的纪念馆是20世纪60到80年代前南斯拉夫建造的数百个超大型纪念碑之一。这些南斯拉夫战争纪念碑常被西方媒体称为“spomeniks”,近年来在网上引起了很多关注。然而,这些迅速传播开来的纪念碑照片被断章取义、被误解的情况却越来越多。
这些纪念碑常被形容成是“被遗弃的”、“被遗忘的”,或是被笼统地称为“共产主义纪念碑”。但实际上,这些抽象的设计不仅传达了当时的政治背景;随着岁月变迁,它们仍旧扮演着和过去一样的角色,并没有违背修建的初衷。几乎没有哪座纪念碑是被世界遗忘了的。和“遗弃”和“遗忘”相比,“遗世独立”可能是一个更好的词。修建它们的国度已经消失,如今它们是过往记忆的标记,散布在后南斯拉夫的巴尔干风景中。
这些建筑是为了纪念二战期间让巴尔干饱受摧残的残酷战争、大屠杀和集中营而修建的。它们纪念的是南斯拉夫游击队与驻地纳粹势力长期冲突中的受害者。当地人在谈到这段历史时,会把它称为民族解放斗争。
这些纪念碑的外形新潮粗犷,展现的是不屈不挠向前看的姿态。这些钢铁混凝土巨物并没有着力去刻画那些受苦受难的形象,相反,它们的主题更加广阔,利用火箭塔楼、拳头、花朵、星星和翅膀刻画了反法西斯斗争的胜利和战胜死亡的欣喜。
克罗地亚的Podgaric纪念碑象征着权力和胜利。为纪念莫拉维纳地区的二战胜利而建。图源:tomislav medak/CC BY 2.0
这些纪念碑并没有把目光聚焦在波斯尼亚、塞尔维亚或是克罗地亚的某位英雄身上。这些社会主义多民族纪念碑是在庆祝共同理想的实现。“情同手足,团结一心”也成了战后南斯拉夫的口号。如果我们用更抽象的目光来审视这些纪念碑,还可以看出它们呈现出的包容性。这些纪念碑常由多个部分组成,各部分间不相触碰却一起拔地而起,从远处看就像是单一的建筑一样。其实这就是在暗喻南斯拉夫自己。
塞尔维亚长得像飞船一样的Kosmaj纪念碑。为纪念二战期间Kosmaj地区的反法西斯抗争而建。图源:公共领域
这些纪念碑也是一种声明,是南斯拉夫从苏联势力范围独立出来、重获自由的声明。苏联在艺术领域对其成员国和附属国强加了诸多形式主义,如斯大林式建筑风格(1933-1955)、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抽象派的南斯拉夫纪念碑几乎就可以被看作是巴尔干反抗的象征。研究员罗伯特·伯格哈特(Robert Burghardt)说,这些抽象建筑是“从东方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斯大林统治下解放出来的视觉表现”。
塞尔维亚的Kadinjača纪念碑群。1962年,南斯拉夫政府在原有的纪念碑基础上规划出了一个更加宏伟的纪念复合体方案。1979年9月23日,由南斯拉夫总统铁托亲自主持揭幕仪式。图源:Darmon Richter
塞尔维亚Šumarice纪念公园中的“断翅”纪念碑。Šumarice纪念公园最初成立于1953年,纪念在这里发生的大屠杀,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它发展成了一个巨大的纪念碑公园,有十几座纪念碑,并标记着30多个集体坟墓的位置。这里最显着的纪念碑名为“断翅”,是献给这里数百名被屠杀的学生和教师。图源:Darmon Richter
虽然有一些消息称,这场“纪念碑运动”是由南斯拉夫政府统一指挥完成的,甚至还是由当时的总统约瑟普·布罗兹·铁托(Josip Broz Tito)直接指挥。但事实是,许多纪念碑都是由当地政府倡议修建的,由工人集体、文化机构和建筑竞赛团队创作完成。有些项目获得了南斯拉夫政府的资助,铁托甚至还亲自实地访问过其中一些纪念碑。当然,也存在其他的情况,比如波斯尼亚科扎拉山上的纪念公园,那里的纪念碑就是用自愿捐款的形式单独筹集到的资金。
南斯拉夫的纪念碑在鼎盛时期形成了一张教育纪念中心的实体网,覆盖了组成联盟的六个共和国(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黑山、马其顿)和两个自治省(科索沃、伏伊伏丁那)。它们勾勒出了民族解放斗争的整个历程,记录了战争中南斯拉夫人流血牺牲、遭受苦难、完成惊人创举的地方。
纪念馆常配有博物馆或演讲厅,是学校历史课程参观的一部分。这些地方变成了教育和纪念中心,逐渐人声鼎沸起来,直到修建它们的国家最终解体。
为纪念反法西斯而建的克罗地亚Dudik纪念园。图源:Darmon Richter
20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解体。被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SlobodanMilošević)和他领导下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所劫持,一个又一个共和国为了独立政府的利益分裂了出去。南斯拉夫的解体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在那些试图摆脱南斯拉夫统治的地方,这些纪念碑就变成了南斯拉夫联盟不受欢迎的象征。结果,很多纪念碑都被毁坏了。
曾几何时,南斯拉夫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后现代雕塑群:在克罗地亚的卡门斯卡(Kamenska),耸立着一对100英尺长的抽象派翅膀,这就是斯拉沃尼亚人民胜利纪念碑(Monument to the victory of the people of Slavonia)。它花了10多年的时间才建成。但在1992年的克罗地亚独立战争中,军队用炸药把这个南斯拉夫的象征夷为了平地。还有其他很多纪念碑也被毁坏了。
修建中的斯拉沃尼亚人民胜利纪念碑。图源:维基共享资源
曾经的斯拉沃尼亚人民胜利纪念碑。图源:维基共享资源
曾点缀南斯拉夫众山众城的数千个抽象纪念碑,只有一小部分留到了今天。很多纪念碑就算在战争中没有被反南斯拉夫情绪的人夷为平地,也大多都被忽视、被乱涂乱画,或是被破坏了。数十年的使用和崇拜之后又是几十年的破坏和衰败。经历了这一切的纪念碑如今又遇到了一件怪事:互联网找到了它们。
2010年,比利时摄影师简·肯彭纳尔斯(Jan Kempenaers)将南斯拉夫的民族解放斗争纪念碑带到了全世界的聚光灯下。他发表了一系列照片,照片中这些纪念碑在田野和山景中孑然独立。这些照片迅速激起了世界各地的兴趣。
塞尔维亚Bubanj纪念公园中的纪念碑。三个拳头代表着1942到1944年被纳粹在该地区杀害的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和罗姆人(Roma)。图源:Mikica Andrejic/CC BY-SA 3.0
肯彭纳尔斯的书名《Spomenik》是借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中的“纪念”一词。其他媒体也纷纷效仿,现在都用“spomeniks”这个词来描述这些纪念碑。南斯拉夫的纪念碑本质上是政治性的。对于一部分当地人来说,用外来语做名字是值得商榷的。但在英语语境中,这个词听起来新颖,充满了异国情调。批评者认为这个词的使用可能会让人把它们异己化、外国情调化。
马其顿伊林登起义纪念碑。图源:vesnamarkosk/CC BY-SA 2.0
2016年10月,修复中的马其顿伊林登起义纪念碑。图源:Atlas Obscura
波黑Kozara纪念碑。为纪念1942年夏数以千计的南斯拉夫游击队和平民被乌斯塔沙政权杀害而建。图源:维基共享资源
不仅如此,肯彭纳尔斯在《纪念碑》一书中运用的视觉语言也引发了轰动式的效应。这些纪念碑让所在之处变得消沉阴郁,颜色褪去,让人不由自主就保持沉默,小心翼翼地拍照。新闻的头条标题几乎都是用的纪念碑的名字:“被遗弃的共产主义纪念碑”。但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的南斯拉夫纪念碑被世界遗弃了。马其顿克鲁舍沃(Kruševo)的伊林登起义纪念碑,就还包含一个生动多彩的博物馆,展示了当地的革命历史。波黑科扎拉(Kozara)和Tjentište地区的纪念碑也包括有功能性的博物馆(这些博物馆通常只接受单独的参观申请)。
在克罗地亚的亚塞诺瓦茨(Jasenovac),石花纪念碑注视着一处集中营旧址,博物馆综合楼每年都会举办纪念集会。就在集中营解放的纪念日那天,数百名与会者聚集在纪念碑公园里,一起缅怀历史。
克罗地亚石花纪念碑,专门为亚塞诺瓦茨集中营的遇难者而建。该集中营是二战时间在克罗地亚独立国建立的,位于亚塞诺瓦茨附近。该集中营是唯一一个非纳粹德国运营的灭绝营。1941到1945年间约屠杀了近10万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和吉卜赛人。图源:Bern Bartsch/CC BY-SA 3.0
与此同时,克鲁舍瓦茨和克拉库耶伐茨的纪念碑遗址依旧是塞尔维亚国家身份的有力象征,屹立在塞尔维亚境内,继续吸引着数十名国内游客。即使是在小一些、人没那么多的纪念碑所在地,我们往往也可以在那里看到花、花圈和蜡烛,知道现在还有人来参观这些纪念碑。
塞尔维亚克鲁舍瓦茨Slobodište纪念公园的“死亡之门”。图源:Darmon Richter
塞尔维亚Popina纪念碑。位于卡利耶沃西南部Popina的道路上,旨在纪念在那里铁托游击队和德军展开的第一次完全正面对抗的开始。图源:Darmon Richter
塞尔维亚Čačak纪念碑。纪念碑由3个12米高的石木材质的尖顶建筑组成,内壁雕刻着620个神兽的兽头。图源:Roaming Canuck
黑山Kolašin纪念碑。图源:Kavana Europa
斯洛文尼亚Ilirska Bistrica纪念碑。为纪念二战期间在该地区死亡的284名南斯拉夫士兵而建。图源:Sylvain Heraud
波黑Makljen纪念碑。1978年,由南斯拉夫总统铁托亲自主持了揭幕仪式。为纪念二战期间内雷特瓦河战役胜利而建。图源:Sylvain Heraud
塞尔维亚水晶花纪念碑。为纪念数百名学生和教师被纳粹杀害而建。图源:Sylvain Heraud
塞尔维亚Ostra纪念碑。为纪念二战期间该地区牺牲的14名游击队员而建。图源:Sylvain Heraud
波黑Garavice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了悼念1941年7月被杀害于此的12000名塞尔维亚和犹太平民。13个相同的石柱象征着传说的亚特兰蒂斯,堆叠的石块象征着迷雾中永恒的悲伤记忆,同时,扭曲的道路指向米诺斯迷宫,意味着从绝望中获得胜利的希望。图源:Spomenik Database
巴尔干地区并不富裕。成百上千栋居民住房至今都还残留着二三十年前战争留下的弹孔。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仅仅因为无人维护就断定这些纪念碑不受重视,那就大错特错了。在克罗地亚锡萨克附近的森林里,有一片小树林,克罗地亚第一支反法西斯游击支队就诞生在这里。多年之后再到这个地方,人们会觉得这里远离尘世,是树林里一座孤独的塔,“被遗忘”或“被遗弃”这样的字眼很快就会涌上心头。但你低头看看,放在石碑上的那些花束却讲述着不一样的故事。
锡萨克人民解放游击队纪念碑。锡萨克人民解放游击队是二战期间前南斯拉夫第一只发起抵抗的武装力量。这只游击队是在1941年6月22日成立于西塞克附近的Brezovica森林内,它的成立标志着被占领的南斯拉夫抵抗轴心国的开始。图源:Darmon Richter
锡萨克的纪念碑是一群混凝土建筑像手指一起往上延伸,形成一个管状塔。近年来它还被重新粉刷过:纪念碑前面是干净的白色,侧面和后面则是褪色的灰色混凝土。看来,无论当地政府是否还在乎这个地方,他们都没办法草率地把整个纪念碑全部刷成白色。相反,他们利用这次重新粉刷打造了一种假象:站在某个地方从正确的角度看,这个反法西斯纪念碑仍然那么乐观、充满希望,和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