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什么叫增长的质量?就是提高效率在增长中所起作用的大小。西方发达国家如果能有4%或5%的增长率就非常好,可见速度并不是最主要的。为什么我们这么关注经济增速,因为它对官员很重要,可以表明他的政绩,但对老百姓重要吗?”

     从2014年开始,“新常态”成为中国政界、学界以及媒体的流行术语,意指此前数十年两位数的经济增速已经成为过去,眼下7%左右的增速并非仅仅是因为中国经济正处于周期的底部区间,更是由于经济增长模式遇到拐点,原来靠出口以及投资拉动的模式已经无法持续,经济必须转型。

     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不认为中国经济已经建立了新常态,而是在争取建立新常态,“旧常态打破了,经济增速在下降,但是,效率有待提高”。

     他的依据是,中国的资产负债表中,负债的比重已经偏高,这是长期以来投资主导的经济增长模式的产物。如果仍然试图通过扩大投资拉动经济,势必会加剧债务风险。

     谈中国经济

     经济增速只对官员重要,可以表明他的政绩,对老百姓不重要;经济增速下降不是常态,必须提高效率,进行结构改革;今天中国经济的最大问题,就是长期靠投资拉动。

     问:不以GDP论英雄,不要太注重经济增速,这是针对目前经济处于两难局面的临时性选择,还是会是一个常态的选择。未来比较长的时间内都不会用GDP考量经济的发展吗?

     吴敬琏:GDP是表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经济活动的总量最容易计算的指标,但绝不是一个能够全面反映社会经济状态的指标。如果是用生产函数来解释增长,其中很重要的就是增长的来源,也就是增长的结构或者增长的动力是什么?增长的数量不如增长的质量重要。

     什么叫增长的质量?就是提高效率在增长中所起作用的大小。西方发达国家如果能有4%或5%的增长率就非常好,可见速度并不是最主要的。为什么我们这么关注经济增速,因为它对官员很重要,可以表明他的政绩,但对老百姓重要吗?

     问:目前大家都认为经济形势不太好,所以还是需要靠投资拉动来提振经济,尽管这样做缺乏效率,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而你似乎是从远景考虑反对再使用这种增长方式。

     吴敬琏:不仅是就长远而言,今天已经不行了。今天中国经济的最大问题,就是长期靠投资拉动,已经使资产负债表潜藏了极大危机。

     在这个增长模式下,我们过去一靠发钞票,第二是改革开放确实带来了效率的提高,第三是我们有人口红利。但是人口红利是靠学人家的技术,这个优势已经在消失。经济学讲潜在增长率,靠投资驱动已经不行,因为资产负债表中负债已经太高,潜在的增长率就会降低。2009年结的苦果现在还在吃。出路在哪里?

     我不认为经济增速下降就是常态了,可以什么都不用干,这个常态是不能持续的。因为我们有很多经济问题、社会问题有待解决。用什么办法解决?就是提高效率。怎么提高效率呢?全面深化改革,所以我不认为我们已经建立了新常态,而是在争取建立新常态。旧常态打破了,经济增速在下降,但是,效率有待提高。只要效率提上去,速度即使降下来也没关系。

     问:这是因为现在经济还是处于安全区间?

     吴敬琏:不是,叫做可控。我同意财政部和央行的说法,虽然有风险,但是风险可控。但控制风险从根本上是要去提高效率,怎么提高效率,就是要改革,这是我的逻辑。我不太同意另外一种逻辑,说中国政府强大有力,我们仍然有经济资源,可以通过高投资拉动高增长。

     谈海外投资

     如果为了压倒人家,就不惜成本,这是要当冤大头的;我不同意中国已经资本过剩的说法。

     问:中国近年实施了很多新的对外投资战略,包括牵头组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等,有学者认为,通过这个做法能够把中国过剩的产能向外输出,你对这个方案怎么看?

     吴敬琏:光一个亚洲投资银行不够,多元化一点比较好。如果这是一个政治决策,那就有其政治考量。如果确实有政治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有各种方法去化解。包括在海外包工程,这也需要研究另外一些领域的问题:国际经济到底是零和博弈,还是正和博弈,还是负和博弈?人们常常认为是零和博弈,就是我多了他就少了,这个恐怕不是当前世界的趋势。如果为了压倒人家,就不惜成本,这是要当冤大头的。而且别人会利用这个东西,你花冤枉钱,他得利了。

     问:现在有人说中国在非洲推行“中国模式”。

     吴敬琏:一些咨询公司有非常好的研究,大家可以去看看。关于海外投资的问题,我不太同意中国已经资本过剩,需要大量往外投资的说法。

     谈国企改革

     (央企高管)既是职业经理人,又是副部长,不符合公司法;(国企高层限薪后)中石油高层一年才几十万,谁会愿意来做?

     问:去年开始推行的国资混合制改革,很多人发现这项改革本身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不像以前的改革,是为了提高效率、破除垄断,国资改革好像看不到这两个方面的提法。

     吴敬琏:这次改革最重要的在国资改革问题上,从内部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从管人管事转向管资。管资本就是国家政府作为一个股东,按照公司法和公司治理结构的规则行使它的权能,这是一个最重要的事情,这个事情不太容易。但是你看报上发表的言论,国资委是倾向于既管资本,还要管人。

     问:不是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吗?

     吴敬琏:现代企业制度就是以国家作为股东,只管资本。因为按照公司法,股东不能直接管人,只能管到董事会,别的管不了。但现在,重点央企正副职人事任免权在中组部,一般的央企是在国资委,总之是政府管理。

     问:关于对国企的定位,究竟是把国企定位为政府的附属部门,还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企业单位?包括2013年出台了对国企高层限薪的规定,理由是作为国企高管不纯粹是一个职业经理人,还是政府官员。

     吴敬琏:这个是违反公司法的。(央企高管)既是职业经理人,又是一个副部长,这个是跟公司法不符的。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这个体制改不了,政府仍然(是)既管人又管事又管资的体制,那么群众和非企业的官员们对国企高管的高薪就会有很大意见。这是有道理的,你也是副部长,我也是副部长,你为什么拿这么多钱,我怎么拿这么点钱,这会使得调动工作都有问题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要变成只管资本,按照公司法来办事。例如在平安银行,并不是说谁能够下命令,决定CEO拿多少钱,这得由股东说了算。我在当中石油董事之前,曾在中金公司担任首席经济学家,当时根据国务院的要求给中石油上市做财务顾问,做主承销,跟着他们路演。路演之前就在研究怎么能够成功地募集到资金,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激励机制。(中石油这样体量的公司),出资几个亿才当一个小股东,高管的薪水一年才几十万,谁会愿意来做?

     后来汇报领导,时任总理朱镕基说CEO可以给100万。但经过我们研究,像这个级别的石油公司,那是要花几百万、几千万美元雇一个人来管理的。我们后来用了一个办法,CEO固定薪酬只占全部收入很小比例,期权占大头。实行不久,由于外界意见大就叫停。但叫停也不行,因为普遍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比如中银香港的一把手、二把手的薪酬都比他的副手和下一级的总经理还要低,这样怎么开展领导工作呢?

     谈国企与民企

     对僵尸企业进行补贴,继续耗着,耗费中国的国民财富;当年的9万亿一定会出烂账,这是毫无疑问的;既要完成贷款“保八”的任务,又要免除个人的责任,这样的体制下,民企拿不到资金。

     问:眼下银行利率水平其实是比很多企业的利润率还要高,企业承受不了,但你不赞成降息,因为降息对经济会产生过度刺激。那你的观点是让他们自动调节,承受不了高利息的自动淘汰,还是有其他的方式?

     吴敬琏:首先要建立一个平等竞争的环境,利率是反映一个企业经营状况的,如果是在这种平等竞争的状况之下,它要垮,就得让它垮。美国破产法第七章有一个破产清盘,第十一章有破产保护重组,企业若无法偿债,给你延期一年,但是你要重组,重组了还是不行,就清盘,由法院委托人来清盘。也有别的办法,像通用汽车公司,美国政府先买下股份,然后重组,重组完成之后,再卖了,结果美国政府还赚了。关键是你要进行重组评估,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对僵尸企业进行补贴,组织贷款,维持运转,这样只能继续耗着,耗费中国的国民财富。

     问:你曾经提到,中国企业的附加值很低,未来要进行转型升级,但政府不要过度干预。国企的升级缺乏动力,这个怎么解决?

     吴敬琏:这就要强化竞争,强化有序的竞争。对国企来说,它没有动力,就是要改制,改制了才有动力。估计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政府主导的作用太大,投这个,还是投那个,由政府说了算。

     问:民企的资金会不会有问题?

     吴敬琏:我们的改革目标是建立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市场体系,民企拿不到资金,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它得不到平等对待。虽然党代会多次说了,要平等地取得生产要素,但是各种制度设计是不平等的,所以要转成平等,这个事情跟宏观经济政策有关系。当年的9万亿,银监会天天打电话给银行,催贷款,但是民企照样拿不到,为什么?我跟一些银行的人也谈过,他说像这样的海量贷款,其结果一定会出烂账,这是毫无疑问的。既要完成贷款“保八”的任务,又要免除个人的责任,后来终于想出来,投给国家项目,投给国企,就没事了。投给私企,出了事情不知道怎么解释。结果,即使海量的贷款发放,而且是被催着发贷款,民企照样拿不到,这跟体制上的问题有关。另外,在宏观政策中,想靠海量贷款去支撑经济增长,效果并不好。现在又有一种提法,称为“滴灌”,但应该由谁来决定贷款发放的方向?(摘编自《陆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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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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