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金雅琴

【摘要】 焦菊隐先生排《茶馆》时，像庞四奶奶这样一个戏份并不重的角色，就派了黎频、吴淑坤、李婉芬、金雅琴四位。《茶馆》公演后，我妈金雅琴没事就坐在台下看戏，为的是学习别人的长处，更深刻地去把握人物。

金雅琴

金雅琴 摄于2012年

在《女店员》中饰余母

牛星丽、金雅琴和女儿牛响玲（左后）摄于2009年

妈妈安详地走了。在她走的那个时刻，我都不敢相信。她的样子，真的和睡着了差不多。直到120的医护人员告诉我们“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我才开始流泪。虽然她已经91岁了，虽然她身患绝症已经长达十多年，但她平日里乐观和热爱生活的态度，使我认为她仍然能一直陪伴着我。1 妈妈喜欢管闲事妈妈是个要强的人，虽然家中为她请了阿姨，但是她除了不能自己做饭以外，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而且每两三天，她都要洗一次澡，从来不让别人插手，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漂漂亮亮的。妈妈这一生除了演戏以外，就是喜欢帮助别人，她很少为自己着想。妈妈走后，我在家里设了小型灵堂，为了让她的老朋友、老邻居来跟她最后告别。来告别的老人们，多是流着眼泪，回忆着妈妈曾经对他们的关怀与照顾。院子里看传达室的许奶奶拉着我的手说：“你妈妈那会儿，总是惦记着我。”许奶奶走后，家中阿姨对我说：“我刚来的那时候，奶奶每天让我买20块钱的包子给许奶奶送去。我还以为她跟你家是亲戚呢。后来我问奶奶，你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呀？奶奶说：没关系，就是院子里的邻居。因为她老伴被车撞后去世了，家里挣工资的没了，生活非常困难。现在她儿媳妇脑袋里又长了瘤子，你说多可怜呀，所以能帮帮就帮帮吧。”我家阿姨听后非常惊讶，从此她对我妈特别尊敬。她说奶奶虽然脾气有点急，但是心眼儿太好了。话音刚落，院子里的工人李岳叔叔拄着拐棍满脸是泪地来了。他给妈妈上了三炷香后，一边流泪一边说：“金老师人太好了！金老师是演员，我是个厂工。但是金老师在我做手术时，给我一碗一碗地送鸡汤，送骨头汤。”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曾经住在我家对门儿的小郭妹妹，因为丈夫的工作关系去德国有两年了。当她从网络上得知我妈妈去世的消息之后，发来了微信对妈妈说：“从那天听到您离去，我就停止了一切活动，除了看看玲玲姐姐的微信，就只有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一幕幕浮现眼前……金妈妈，您留下的笑声是坚强，是让每一个人都无法忘怀的善良。您关心每一个认识的人，给予我们像母亲一样的关怀，照顾所有的邻居老老少少，有多少人吃过您做的红烧肉、炸酱面、饺子、冷面……您一走怎么不让我难受呀！”这些事，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说，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喜欢管闲事。妈妈在自己年老多病的晚年，一直在想着、关心着她认为有困难的人。其实在最近这些年里，妈妈的身体是很不好的。她从第一次《我们俩》获奖的那一年，就已经患了结肠癌。做了一次大手术后，慢慢地恢复了。4年前我们发现她在尿血，又去医院检查，结果她患了肾盂癌，而且膀胱里面长满了肿瘤。当时住院后做了一次微创手术，只是把膀胱里面的肿瘤清除了。大夫对我说：“这种地方的肿瘤长得很快，每3个月都会长满，但是你妈妈年纪太大了，不能再做手术了。”我听了大夫的陈述之后，决定带妈妈去看中医，找到曾经给爸爸看病的一位医术很高的张大夫。当我跟他说了妈妈的病情之后，他说：“我不敢说能治好这个病，但是我可以保老太太3年。”从我带妈妈去看中医以后，妈妈一直都非常乐观。张大夫也一直从精神上给她支持。后来妈妈又演了电影《真水无香》《万家灯火》、电视剧《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且一直支持社区的工作。记得在奥运会前夕，她代表我们朝阳门社区在万人大会上，慷慨激昂地阐述了奥运会在中国举行的重要性，也代表百姓向祖国表了决心。妈妈是个心中有一把火的人，她的人生充满了激情，充满了热情，也充满了坚强。2 她的性格不像女的我妈从出生就是一个美人儿，可她的性格却不像个女的。我爸观察我妈60年，分析出一个原因——我妈娘家只有兄弟而无姐妹。亲的不说，我妈还有好多表哥、表弟、叔伯哥哥、叔伯弟弟。在她的家族里，她就是个女版贾宝玉。我妈一直爱回忆的童年故事是，她从看武侠片《火烧红莲寺》开始喜欢上表演。她说，当时她要当侠客，于是趁大人都不在家，用布条子把3岁的侄子绑在后背上，当做被自己救出的同伴，然后从小煤棚上纵身一跃。可惜的是，有那心没那功夫，狠狠地摔了个屁蹲儿，小侄子也吓得哇哇直哭。还有比这更淘的。她领着弟弟们在小煤棚的门上放了一桶水，一桶煤末儿。安排妥当后，他们埋伏在旁，只等有人中计。谁知第一个踏入机关的是我姥爷。老爷子一推煤棚的门，闪身要进去，忽被一桶凉水浇头，心知大事不好，方要后退，一桶煤末儿又扣在脑袋上。我妈见了，拽起弟弟们就往大街上跑，因为她知道，我姥爷给弄得跟个大猩猩似的，没法儿到人多的地方去追着打他们。我妈的这种性格，长大也不改。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大官给她下帖子，要请她“吃饭”。我妈不去。剧团老板逼她说：“还是去的好，不去你的饭碗就砸了。”我妈大怒：“砸就砸！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子当八路！”结果第二天这位“爷”就被抓进宪兵队。遗憾的是，我妈是话到而事还没做到，在大狱里吃了顿早餐就被放出来了，理由是她没有任何情报价值。3 “还以为我三姨儿又活了呢！”妈妈金雅琴是在旧中国已经成名了的明星，那时她的艺名叫白薇。但是1952年到了北京人艺之后，在参演的第一部剧《龙须沟》里，她只是跑群众，兼做舞台效果。剧中有一段打铁的戏，我妈觉得这很容易，没当回事儿。排练时，焦菊隐先生忽然就发了很大脾气，喝问：“那铁是谁打的？！”我妈吓得哆里哆嗦从后台走了出来。焦先生看是我妈，那时她还是个20岁的小青年，焦先生也没多说，命令道：“明天早上去天桥看一看打铁师傅是怎么打的！”我妈没敢吭气，第二天天不亮就奔了天桥。我妈到铁匠铺一看，傻眼了——原来打铁是那样好看——几个精壮男人，光了膀子，露出健美的身材，把铁打得节奏分明，铿锵悦耳。“叮当，叮当，咣，咣，叮叮当！”个中所蕴含的“力”，令这些社会底层的汉子格外的美。我妈几乎看入迷了。回剧院，我妈再做打铁的效果，焦先生笑了，满意了。北京人艺注重培养演员，一个角色往往要派几个人轮流演，让更多的人有锻炼的机会。焦菊隐先生排《茶馆》时，像庞四奶奶这样一个戏份并不重的角色，就派了黎频、吴淑坤、李婉芬、金雅琴四位。《茶馆》公演后，我妈金雅琴没事就坐在台下看戏，为的是学习别人的长处，更深刻地去把握人物。我妈看着看着，觉得庞四奶奶的服装和化妆都有问题。庞四奶奶其人，封建色彩较强。她的娘家爹是三皇道东坛主，人称“东霸天”，嫁给庞总管的侄儿，夫妇俩又一块儿做梦要当皇上娘娘。而舞台上的庞四奶奶烫着飞机头，穿着短旗袍、丝袜、高跟鞋，大腿一迈还露出点粉裤衩，这身装扮太像洋场交际花了。我妈跑去找焦菊隐先生提意见，焦先生反问我妈：“那说说你的想法。”我妈说，庞四奶奶的发型应该是高射炮式，后脑勺上盘香蕉头；一张白脸不擦红，嘴上口红不涂满，仅在嘴唇中间点一点；耳朵上戴一对夸张的大耳环，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旗袍一定要到脚面，旗袍上面绣牡丹，下面绣凤凰，上下勾着，这叫丹凤朝阳。旗袍里面穿黑缎子裤，裤脚沿花边；绝不能露大腿。一双黑缎子鞋，鞋上盘金龙。通身一身打扮，又有个说法，叫龙凤呈祥。我妈振振有词说了半天，焦先生沉思片刻，突然拍板：“好。听金雅琴的，服装化妆都改。”我妈就是穿着这身新打扮上的台。她在台口候场的时候，正好英若诚叔叔从我妈身边经过，他盯着我妈说，“我的妈唉，我还以为我三姨儿又活了呢！”我妈特别得意，上场后把红里儿黑斗篷那么一甩，气势汹汹喝道：“我砸你的茶馆！”那个霸道劲儿就甭提了。正好那天周恩来总理来看戏。散戏后总理问：“谁演的庞四奶奶？”我妈忙答话，总理笑着说，“演得不错。有霸气的一面，还有封建的一面。”得到总理的表扬，我妈心里痛快着呢！4 “天下第一巫婆”我妈自从在《赵小兰》剧中成功地饰演了媒婆之后，就包演了北京人艺舞台上的古今中外三姑六婆。可是她心里一直都不愿意演三姑六婆。1957年梅阡执导《骆驼祥子》时，于是之和方琯德都说我妈演虎妞合适，我妈暗自心喜。剧院公布演员名单，我妈一看就急了，不仅虎妞没她的份，反又被派了个跳大神的巫婆。我妈当时就大哭起来。那时我家和梅阡大大家同住一楼，共用一个厕所厨房，真是低头不见抬头也得见，我妈成天见着梅阡就把脸耷拉下来。梅阡大大有点受不了，主动找我妈：“金雅琴，咱们谈谈吧，谈谈。”我妈可不怕跟他谈：“你为什么不让我演虎妞，还让我演个跳大神的？”梅阡大大说：“我先向你检讨，我有一定的保守思想，所以我安排舒绣文演A角。”我妈说，“那我能理解！人家舒大姐是国家一级大演员。B角叶子大姐我也没有话说。可是C角你为什么安排李婉芬？”梅阡苦笑道：“人家不是共青团员嘛，得培养红色接班人呢。”我妈真急了：“合算我是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哇！”梅阡忙安慰她：“这次你先演好派给你的角色，以后组织上会考虑你的意见的。”我妈闹了一场也没闹出个结果，只好开始去体验生活。因为跳大神的都被抓起来送劳动改造了，我妈就去第一监狱找他们，很快便能熟练地“跳大神”了。《骆驼祥子》公演，最后虎妞病得不行了的时候，该我妈上场了。我妈在幕后先喊一句，“哪屋喽哇？”台下立刻是哄堂大笑，竟要了个碰头彩！接着我妈掀门帘进屋，洗手、烧香，浑身开始哆嗦，嘴里唠唠叨叨，突然一个哈欠，就满台跑开了，说是在驱鬼。她还用哑嗓唱着“天门开，地门开，我蛤蟆大仙下山来，大公鸡我要活的呀——”观众都乐翻了，谁也不顾虎妞的死活了。这下又遭了，悲剧成了闹剧，气氛不对了。梅阡大大忍痛拿掉了这场戏。以后再演《骆驼祥子》，就没我妈的事了。但是，梅阡大大对我妈评价特高，说：“全中国跳大神的，谁也没有金雅琴跳得好！”我妈这次也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的表演，为她赢得“天下第一巫婆”之名——这能算是“美誉”吗?妈妈在北京人艺一直都是演着边边角角的角色，但是她对每一个角色都是认认真真地创作。她热爱演戏，直到晚年80岁的时候，接到了一部电影叫《我们俩》。在这部剧中，她饰演了一位性格古怪的老人。妈妈用一生积累的演艺经验，使这个人物鲜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就是这部戏，让妈妈在81岁、半个月内，连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和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女主角两项大奖。张艺谋作为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在颁奖仪式上很激动地说：“之前我只知道她是个老资格的舞台剧演员，没想到她84（实际上是81）岁第一次（实际上也不是第一次）演电影就可以得到这项代表亚洲最高荣誉的奖项，所有评委都为她的表演所感动，在评选中全票通过将最佳女主角的奖项给了她。”妈妈的人生，虽然是坎坷的，但由于她的执著，使她在自己的人生中一直不懈地追求着她热爱的演艺事业。最让她欣慰的是，她饰演的《我爱我家》中的余大妈、《闲人马大姐》中的刘奶奶、《我们俩》中的房东老太太，这些鲜活的、接地气的人物，博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妈妈她虽然走了，我想，她是幸福的。5 “看我将来给你获一个国际大奖”妈妈那么喜欢演戏，但是在1982年我生下女儿耕耕之后，妈妈看我在外做事特别忙，毅然决然放弃了演戏的机会，在家中帮我带孩子，一下子就是10年。上世纪80年代初，我爸爸接戏特别多，有时同时跨两三个组，我妈管我爸叫“空中飞人”。有时妈妈会埋怨爸爸一走几个月也不来信。后来爸爸就主动在出门时给家里写信，但是爸爸因平时画国画儿的缘故，一直都写的是草书，写回来的信，我们有许多字都不认识，然后全家一起猜字。我妈火了，等爸爸回来后，妈妈说：“老牛，你以后不用给家里写信了，因为你写的字，我们大家都不认识。为了看你写的信，再把我们给急出脑溢血来，不值！”就这样，爸爸写家书的热情从此被妈妈扼杀。就在妈妈为家庭牺牲的这10年里，爸爸的演艺事业蒸蒸日上，越来越火。后来因参演电视剧《末代皇帝》时，爸爸把大太监张谦和演得活灵活现，当时老舍夫人胡絜青来家中对我爸说：“老牛，你那个张谦和演得太像了。”因为这个角色，爸爸获得了飞天奖的最佳男配角。妈妈虽然很高兴，但是也有许多的不服气。妈妈对爸爸说：“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不是在家里给你们当后勤部长呢吗？别让我杀出去，一旦我要是杀出去的话，没你什么事。你这不是获得国内大奖了吗，看我将来给你获一个国际大奖！”妈妈的一句玩笑话，结果还真成为了现实。在妈妈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大奖的时候，爸爸已经生病卧床5年了。记得爸爸是住院时，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的电视。爸爸患的是帕金森，当时他的病状是很折磨人的。但是爸爸坚持把电视节目看完。看完后爸爸落泪了，他对我说：“你妈妈一辈子不容易，她那么努力地演戏，终于在晚年时得到了应有的肯定。”爸妈之间的感情很深，他们俩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在他们的人生中，经历了许多的运动与坎坷，他们能在困难时互相支持，在欢乐时互相分享，也可以说是荣辱与共吧。人物简介金雅琴，1925年生于黑龙江，曾用名白微。她自幼便热爱表演，1943年至1945年参加艺术剧社——祖国剧团表演话剧。1949年进入华北大学三部戏剧科学习。1950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1952年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任演员直至1986年离休。2016年6月23日逝世，享年91岁。金雅琴一生在舞台上塑造了大量鲜活的艺术形象。她的表演风格泼辣大胆、富于激情、自然流畅，善于突破自身局限，塑造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日出》中的顾八奶奶，《茶馆》中的庞四奶奶，《悭吝人》中的格洛特婆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的马玛叶娃，《三块钱国币》中的吴太太等舞台角色，被观众记忆至今。晚年她出演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的余大妈、《闲人马大姐》中的刘奶奶，为观众带去欢笑无数。2005年她凭借电影《我们俩》，获得第18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和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