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黄连”背后:哈药往事

“双黄连”背后:哈药往事

内容来源:万小刀

“连翘是个骗局,你靠这谎言赚了450万美元!”

电影《传染病》中的经典桥段,没想到,会在2020年重演一次:

1月底,某权威机构说双黄连可抑制新冠病毒,一夜之间,线上线下全部售罄,还有群众连夜排队抢购……

江苏连云港一新冠肺炎患者,自行服用双黄连后,病症不但没有得到减轻,反而加重……

讽刺的是,根据百科词条介绍,双黄连的主要成分之一,正是连翘。

更讽刺的是,和电影里一样,很快,与双黄连有关的药企,股票都纷纷逆市涨停。

尤其是“哈药股份”,作为双黄连的研发者和推广者,涨势最猛,短短5天,从每股4.05元涨至6.06元,涨幅高达50%……

后来,专家进行了辟谣,甚至还上了@央视新闻。

媒体深挖调查之后,赫然发现:

早在权威机构放出消息之前,1月26日,哈药集团旗下的药厂便相继开工,加班加点生产双黄连口服液等药品。

仅三精制药(2015年,主体已更名为哈药集团人民同泰医药股份有限公司)一家,开工当天,就生产了130万支双黄连口服液……

这就更加蹊跷了。

哈药近年风光不再,生产的双黄连口服液,早在两年前就成了滞销品。一边库存堆积如山,一边连夜加班生产,这特么是几个意思?

来,不废话,直接开扒,哈药往事。

一、

1946年春,哈尔滨率先解放,成了光荣的“共和国长子”。

哈尔滨地处松嫩平原,肥沃的黑土地,茂密的原始森林,丰富的野生动植物,为哈尔滨修建药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药材资源。

计划经济时代,药厂初建,照搬苏联模式,不设厂名,只排编号:哈尔滨制药厂、哈尔滨制药二厂、哈尔滨制药三厂……

名字是不洋气,但好记啊,就像二狗子、翠花一样,贼接地气,老百姓认。于是很快,制药行业就成了哈尔滨的支柱产业。

1960年代,哈尔滨制药三厂,还是一家做水针剂的药厂,在知青下乡的热潮中,投产了一种以人参和蜂王浆为主料的口服液。

此药号称可以抗疲劳、提高免疫力,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无异于一支“特制鸡血”,一经推出,就得到了急于提升“革命热情”的知青们青睐,成了抢手货,一直到改革开放还远销海外。

藉此,哈药三厂初露锋芒,成为当地31家国有制药厂中的佼佼者。

1989年,31家国有药厂组建“哈尔滨医药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两年后,又在如火如荼的股份制改革下,拆分为“哈药集团公司”与“哈尔滨医药股份公司”。原哈药三厂、六厂及另外12家效益较好的药厂,都留在了股份公司里。

1993年,哈尔滨医药股份公司在上交所挂牌,成为国内第一家上市的药企。而其旗下的哈药三厂,在历经多次重组后,终改名为“三精制药”,厂长姜林奎。

姜林奎是山东人,这一年32岁,已在这家药厂工作10年,从工艺员、技术员、计划调度、车间主任等基层工作干起,一步一步,终于爬到了厂长的位置。

这个时候的三精制药,卖货还全凭口碑,营销上是菜鸟,广告上更是铁公鸡,从不花一分钱。

这种最原始的经营方式,遇到改革开放的惊涛骇浪,注定会被市场削得很惨。

二、

1996年,三精制药销售遇冷,巨额亏损。

而在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有家“南方制药厂”却活得贼好,他们生产的“三九胃泰”,一年销售额过亿。

同样是红旗下的蛋,作为“共和国长子”的正牌药厂,居然没有“南方制药厂”这个小弟弟混得牛逼,三精感觉很闹心。

是啊,“三九胃泰”,为毛卖这么好?

原来这哥们的打法,正是广告营销的新路子。他先请来老艺术家、“英雄专业户”李默然代言,然后重金营销。一时间,电视、报纸、广播……甚至出租车上,到处都是“三九胃泰”。

不得不服,这是国内第一个请明星代言的医药广告,一经推出,不火都难,销量好在意料中。

姜林奎此时虽为厂长,但因业绩不景气,也没配车。有一次外出办事,赶时间,就打了个出租车,这一来,就看到了“三九胃泰”的广告,内心贼震动。

当天回去就决定:咱三精制药,也整广告!不但要整,还要按最高标准来整!!

当时,全国收视率最高的,是湖南卫视刚刚崛起的《快乐大本营》,主持人是何炅搭档李湘,两个年轻人,在节目里又叫又跳,嘻嘻哈哈。姜林奎犹豫再三,最终成了央视广告“标王”。

这一年,还是电视媒体通吃的时代。未来的互联网大佬们,李彦宏在华尔街酝酿转战硅谷,马云正做中国黄页,而马化腾,还是一名编程工程师,工作是做寻呼机的开发。

1997年,三精制药砸了1000万广告费,多支广告百花齐放,霸屏央视多个频道的黄金时段,效果立竿见影,从明星到素人,所有人都记住了那句:“蓝瓶的钙,好喝的钙”。

一时之间,“蓝瓶钙”的名号,传遍中国大街小巷,回报也是相当可观,当年销售额即达1亿,是所花广告费的10倍。

这事儿好啊,投1000万赚1个亿,那我投2000万,岂不是可以赚2个亿?

第二年,三精制药加大广告投放,真投了2000万,结果,销售额比预期还要好——2.2亿!

于是第三年,姜林奎一拍脑袋,直接投了2个亿的广告,如果按照前两年的经验,10倍回报,年度营业额,我擦,那可以赚20亿了!

结果,没那么多,但也不错——8.6亿!

减去2亿的广告投入,还剩6.6亿,依然是暴利,依然很成功!

三精制药的成功经验,开始被哈药集团在内部大力推广。其中,哈药六厂如法炮制,砸重金买下央视黄金时段广告位,请来当时最火的笑星赵本山代言“泻痢停”,效果更佳。

1999年,整个哈药集团广告费支出6.19亿,研发费却只有234万。

到了2000年,哈药撒出11亿广告费搞地毯式轰炸,从中央到地方,几乎所有的卫视上都能看到哈药的广告,更是壕气地包揽了2000年、2002年的央视春晚零点报时。

除了电视,还有报纸、杂志、电台……甚至满大街的户外广告,简直无孔不入,营销手段之高、力度之大,比今天的共享单车、O2O咖啡都厉害,甩同时代的医药同行几十条街。

哈药就这样,用“老药换包装,明星加广告”的模式,迅速打造出一批又一批“爆款产品”:

那英代言的,护彤小儿氨酚黄那敏颗粒。

刘嘉玲代言的,朴雪口服液。

王刚代言的,新盖中盖牌高钙片。

以及严迪感冒药、胃必治……

此时,三精制药所有的广告投放决定权,都握在姜林奎手上。

众所周知,广告投放交易中总会有猫腻,选哪家广告代理、投哪个渠道,都有很大的运作空间。权力和金钱铺路之下,姜林奎活得十分得瑟,仕途也越走越顺。

三、

2004年,三精制药首推产权制改革,引入外资,借壳上市。

从此,哈药集团拥有了“三精制药”和“哈药股份”两个上市平台,医药帝国初具雏形。

这一年,43岁的姜林奎,被任命为三精制药董事长兼总经理,登上了更大的舞台。同年,52岁的哈药集团副董事长郝伟哲由副转正,出任哈药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

从此,哈药集团走上了“重营销,轻研发”的“不归路”。

这种急功近利的模式,在短时间内,使哈药名声大振,旗下多个产品被评为“中国驰名商标”,不尽财富滚滚来。短短三年,哈药集团年均利润超10亿,蝉联国内医药行业百强榜第一名。

然而时间一长,本末倒置的经营模式就弊端尽显,危机四伏。

因为沉迷广告营销,当时三精制药的产品研发将近停滞。而“营销为王”的策略,随着社会变迁,也逐渐走到了瓶颈。时代变了,砸广告换销售的粗暴手法,很难再取得良好回报。

就在姜林奎百般纠结之时,斜刺里,忽然,又一个晴天霹雳:

2009年3月,国家药监局接到报告,青海大通县3名患者使用哈药生产的双黄连发生了不良反应,并有1例死亡。

这个双黄连,跟今年新冠疫情中遭到哄抢的双黄连,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新闻中没说是口服液还是注射液,两者或许剂量不同,但是成分完全一致。

不知道谁调查的,反正后来,这起轰动一时的“双黄连致死”医疗事故,最后原因归结为:“医生混乱用药”。

同年7月,48岁的姜林奎被调离,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上述事件的影响。

接替姜林奎出任三精制药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是46岁的刘占滨。

刘占滨和姜林奎不同,他大学毕业就加入哈药集团,在哈药旗下多家制药厂任职,深受郝伟哲器重,被认为是郝伟哲退休后,接任哈药集团董事长的“种子选手”,此次完全是空降。

但刘占滨人前风光,人后的家庭负担却贼重,妻子患有癌症,单求医问药的花费就非常大。

他接任三精制药时,这家厂已跌落“神坛”,业绩甚至出现了负增长。哈药集团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带领三精东山再起,重塑辉煌。

刘占滨上任后,一个月内走访了公司所有部门、子公司及客户,针对问题出对策,看上去很有点要大刀阔斧改革的意思。

但他的“刘氏改革”,只是用了个新瓶子。瓶里装的,依然是“广告为王”的旧酒。于是三精的营销费用不降反增,年年攀升,而销售利润却年年下降。

哈药内部,膈应刘占滨,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

有人说他太高调,独断专行,堪比“一言堂”,开会时经常对其抱团围攻。

哈药生物工程制药公司,也是哈药集团的子公司,其总经理刘春凤,更是与刘占滨公然不和。

四、

其实,刘占滨只不过是言论上高调,和同属一个集团的哈药六厂比起来,差老远了。

2011年9月,哈药六厂在其官网上晒出一组办公楼内部环境照,其富丽堂皇的“凡尔赛宫”装修风格,不仅引来网友在各大论坛拍砖热议,还引来了新华社的点名“鉴赏”:

外观是法国凡尔赛宫的建筑风格,内部走廊内全是实木雕刻,并用金箔装嵌,每个天使都活灵活现、形态各异……

这是药厂,还是皇宫?

老百姓的心啊,哇凉哇凉的。

一名自称“军中绿花”的黑客,攻击了哈药六厂的官网,只留下了一首《The Mass》的背景音乐,和一段黑客宣言:

我是穷人的孩子,看不起病,也买不起药……

我们的老一辈宁愿带着疾病去田地里劳累,却不愿去医院买药,因为那可能需要他在一片田地里,辛苦耕耘几个月才能换来……

哈药集团“良心药业”的公益形象,就在这座斥资高达9300万的豪华建筑中,轰然倒塌。

此后不久,哈药又迎来更艰难的原料风波。

自卫生部发布限制抗生素滥用政策后,医药原料的价格逐年水涨船高,哈药的原料制剂业务受到强大冲击。

2012年,《广告法》实施,对医药广告采取较多限制,哈药的广告效果大打折扣,巨资投放的广告不再屡试不爽,回报越来越有限,不仅没能拉动销售,反而拖累了利润。

更多隐患也在同一时期暴露出来。哈药频繁陷入“环保门”“传销门”“假药门”,以及“违规宣传”等一系列负面新闻之中。

期间,郝伟哲退休,接任他的人,却是另一位空降者:哈尔滨原副市长、国资委主任丛国章。

丛国章有一套自己的打法,用人标准和郝伟哲不同,对刘占滨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刘占滨不再是新团体的培养核心,从一个宠儿被逐渐边缘化,心情愈发阴郁。

2013年,50岁的刘占滨失去了三精制药总经理的职位,只担任董事长和党委书记。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仕途神伤,经他大手笔投入的广告,忽然爆雷了。

五、

2013年,三精制药年报显示,当年营销费用支出8.7亿,净利润仅646万,同比下跌98.23%。在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公司亏损2527万。

这令投资者对高额的营销费用,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同年的股东大会上,有人向参会股东发送了匿名举报刘占滨的材料。之后,关于刘占滨遭举报、收受黑钱的传闻,开始在公司内部流传。

此后,黑河市检察院介入调查。2014年5月16日,刘占滨被立案侦查。

紧接着,三精制药旗下子公司“三精千鹤”总经理孙开敬,以及另一位自然人股东、“华润黑龙江医药有限公司”总经理刘彦铎,亦相继被捕。

此时,刘占滨的妻子已经离世,失去自由的刘占滨蹲在看守所里,抚今追昔,万念俱灰。

两天后,刘占滨自称身体不适,在法警押送下,赴黑河市逊克县医院检查。在医院,刘占滨借口要上厕所,成功摆脱法警监护,最后打开卫生间的窗户,一跃而下。

51岁的刘占滨,亲自,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他跳楼以后,并未当场死亡,抢救过程中,曾反复哭诉:“我不想要,可不敢不要啊”。这为刘占滨的“畏罪自杀”增添了悲情色彩,也为这家老牌药企,埋下了无数个问号。

刘占滨死后的第二天,与其关系不和的刘春凤,麻溜接任三精制药新一任董事长。

对刘占滨之死,三精制药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表述:“事件对公司生产经营无重大影响。”

2015年,“三精制药”更名“哈药集团人民同泰”,主营业务变为医药商业,“三精”之名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个曾经声名远播的“中国驰名商标”, 黯然离开资本市场。此时,距三精借壳上市,才不过短短的11年。

三精“寿终正寝”之时,它的首任厂长姜林奎,调离已达6年之久。

离开三精后,姜林奎先后出任哈尔滨投资集团副总经理、中央企业专职外部董事、中国通用技术(集团)外部董事……马甲换了好几件,但始终无法改变他,那已被金钱埋汰的心灵。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2019年5月,58岁的姜林奎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6个月后,姜林奎因“违反廉洁”“谋取私利”等职务犯罪,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并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

至此,“哈药模式”的始作俑者也彻底凉凉了。

而此时,“三精”已从公众视线里消失了很久。

六、

差不多同时,三精的母公司哈药集团,也卸下浓妆,露出了千疮百孔、老态龙钟的一面:

研发能力不足,产品青黄不接,内斗不断,外部环境大变,老套路再也激不起新浪花……

互联网崛起,新媒体时代,当年的马云、马化腾、李彦宏们,都已在各自领域里列土封疆。

打开百度搜索“哈药集团”,跳出来的第一条相关搜索便是:“哈药集团要黄了”。

这家被业内称为“广告王”的老牌药厂,科研方面毫无建树,根基渐空,最终被时代踩下了深渊。而其中的人性丑态和金钱权欲,也将局内人撕扯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2017年,哈药股东之一“华平投资”,将手上股份全盘转给了中信。

2018年,中信为哈药引进了美国知名保健品企业健安喜(GNC),该企业旗下有著名直销品牌“安利”。哈药试图借此次联姻来充实产品线,挽救颓势,以直销牌照发挥巨大作用。

2019年,中信又为哈药集团引荐了一位牛人:徐海瑛。

出任哈药集团总经理的徐海瑛,在医药圈内颇有名气。但她的丈夫,比她更牛,名字叫做刘维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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