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博乌菲齐馆藏大师自画像展(下):被映照与被遮蔽的|观展

国博乌菲齐馆藏大师自画像展(下):被映照与被遮蔽的|观展

文博时空 作者 杜祎洁 正在国家博物馆举办的“心影传神——乌菲齐美术馆藏大师自画像展”共呈现50幅艺术家的自画像,作品跨越近五个世纪。漫步于原本只有在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的馆中馆“瓦萨里长廊”才能一睹真容的画作前,拉斐尔、鲁本斯、贝尔尼尼、伦勃朗、委拉斯凯兹、雅克·路易·大卫、安格尔、柯罗、夏加尔等西方巨匠似乎在耳边低语,诉说着“人”的光辉,也折射出镜中被映照与被遮蔽的“真实”。

镜子与镜像

在展出的安东尼奥•乔奇的自画像里,画家似乎在墙壁上凿出的小洞里偷窥着观者。细细端详后,人们难免会坠入这个错视画专家精心营造的诡谲迷宫里。那幅自画像既像是一幅画中画,又像是一面用天蓝色缎带悬挂在钉子上的镜子,画家似乎站在我们所站立的位置,远远地凝视着镜子彼端的自己,以及镜子中所映射出来的:1789年佛罗伦萨统治者、哈布斯堡皇帝利奥波德二世的浮雕像章,倒扣着的瓷器茶杯,在他的其他画作里反复出现的陶罐,象征古典主义趣味的石膏像,描绘天马珀伽索斯(Pegasus)神话故事的悬垂织物、羽毛笔和墨水,圆规和尺…既远又近,包罗万象,反应了画家的广博兴趣,也点出了他为帝王效力的自豪。

安东尼奥•乔奇《自画像》

这面小小的镜子映射出来的镜中肖像,是自画像最好的譬喻。自画像证明作者拥有镜子并且知道怎样使用镜子。拉斐尔根据镜子完成了自己的肖像。西班牙的宫廷画师委拉斯凯兹拥有多达十面镜子。西方艺术史上的第一位职业女艺术家拉维尼亚·丰塔纳为了打破女性不能绘画裸体模特的陈规,据说对着镜子摆出了不同女神的姿态,再把她们画下来。

拉维尼亚·丰塔纳《朱迪思与霍洛芬尼的头》

藏于意大利博洛尼亚市达维亚巴尔杰利尼画廊

中世纪对镜子意象的迷恋大大增加了人们对于镜子的需求和自画像的兴趣。这一时期的人们在质量上乘的水晶玻璃镜中,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眉眼耳鼻,似乎在那一瞬间的自我凝视中,瞥见了灵魂的影子。画家们迷恋着这些透明的映射表面,有的在祭坛画中圣徒盾牌弯弯的边缘上照出自己小小的身影——在佛兰德语中,“盾牌”(shild)与画家(schilder)两个词颇为相似。

镜子前的画家既是演员,也是观看者。为了强化作品的戏剧性和逼真感,当需要描绘极端或者转瞬即逝的表情时,艺术家会越来越多地用自己做模特。高产的自画像画家伦勃朗就以自己的脸为原型,临摹着人间百态。镜子曾经被人们当作微型“相机”来使用,和现在用手机自拍相似。

而更重要的是镜像这一概念。公元三世纪的普罗提诺(Plotinus)做过关于自画像最早的哲学探讨,认为自画像创作并不是借助外在的镜子,而是内在心灵的镜子,是一种自省与内观。“反思”(reflection)一词的本义正是从某个镜面来端详自己。

在遥远的往昔,人们曾经带着敬畏的心情去看肖像,因为他们认为艺术家在保留形似的同时,也能够以某种方式保留下他所描绘的人的灵魂。比起肖像,自画像更加是记忆、神话与想象的产物。

在达芬奇的眼里,画师若是口齿伶俐,动作敏捷,表现出来的人物也会那般雷厉风行;画师若是潜心向学,表现出来的人物也会垂颈低首;画师若是一无是处,表现出来的则像活灵活现的懒惰之神。人物“常与画师相似”,这是“心灵的能力之一”,也是判断力的职责所在。哲学家培根晚年也有类似的观点:人的理解力就像是一面不真实的镜子,对于光线的接收毫无规律可言,将自己的特性与万物的特性相融合,从而使万物的特性变得扭曲,消褪了原来的颜色。

“每一位画家画的都是他自己”。文艺复兴时期这种主要的自画像理论认为,所有画家都会不自觉地将自身的一些东西融入笔下创作的人物中。无论画什么人物,好像多多少少都是一幅无心而成的自画像,相貌、风度、姿态、性格以及整体风格都有迹可循,似乎是自己一个又一个的镜像。这句流行语的灵感来自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一种观念,即人的作品与行为无论好坏,都会反映他的基本品格和个性,折射出他的灵魂。这句流行语在15世纪的佛罗伦萨得以流行,也和艺术中个人风格意识日渐增长有关。人们看向神,也望向自己。

被映照与被遮蔽的

在镜子的帮助下创作出来的自画像让画者名垂千古,这完美的自画像又证明画者的盛名确实实至名归。在名利场上,一些自画像扮演着锦上添花、自证预言的角色。但另一方面,自画像这一“镜中肖像”映照出来的并非只是一张自我陶醉的脸,而是一种流动的关系。独立式自画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艺术家一种谦卑的自我宣言。它们似乎是手工艺作品中商业色彩最淡的一种,几乎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如今自画像依然常被认为是所有艺术形式中自主性最强的一种,是艺术家在无人委托的情况下自发创作的作品。这种画不属于任何人,因为对象与拥有者无关,每一处细节都在否定仅凭拥有者的身份,就可以对它具有所有权。自画像是画家语言的一部分,画家用它来阐述“我的模样如是”,“我的信仰如是”。

戈雅《自画像》,藏于法国阿让美术馆

西班牙宫廷画家戈雅让这种想法变成了可能,在他的大部分自画像中,他是第一位几近荒谬地醉心于表现自己和自己的艺术之间亲密关系的艺术家,他经常在画作中将自己画成带着画作的画家模样,在一幅半身自画像中,他臃肿的肚子顶着倾斜的画布,几乎要和自己笔尖的画交融在一起。同样拿着调色板和画笔的莫兰迪,似乎将自己物化成了他笔下那些灰扑扑、不起眼的瓶瓶罐罐。梵高则曾化身为一把椅子。他画过一把自己的专属座椅,用对椅子的材质、构造的取舍,来展现他对于自身的感知。

乔治•莫兰迪《自画像》

梵高至少画了36幅自画像,决心用肖像作为自我表达的工具。他认为油画肖像有着自己的生命,这种生命来自于画家的灵魂深处。一次他给弟弟特奥的信中写道:“虽然不易,但如果有一天我能画好自己的肖像,那我就能轻松画出这世间其他红男绿女的肖像了。”在1889年,他又写信补充:“人们常说能够看清楚自己不易,我对此深信不疑,而想要画出自己亦不轻松。”

梵高《梵高的椅子》,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

委拉斯凯兹的名作《宫娥》和安东尼奥•乔奇的那幅自画像有着相似的手法。画作所表现的不在于对于画家毫无表情的面部的描绘,而在于场景塑造,人物、背景和道具间的相互关系。《宫娥》出自此次展览中那个睥睨着观者,佩戴着西班牙皇室大门钥匙的自画像主人公笔下,是关于架上绘画地位最野心勃勃的宣言。这幅油画在透视和错视上利用的手段在画中起着决定作用,以至于被几乎是委拉斯凯兹同时代的评论者称为“绘画的神学”。

舞台后方的镜子里朦胧地映出来的夫妇两人,也正来自于收藏了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的皇室,那幅画也正是画家第一次作为历史现场的见证人,在镜子里隐晦而谦恭地描绘了自己。镜子上方墙面上龙飞凤舞地写就的嘹亮宣言,让画家在台前被人们所知、所见:扬·凡·艾克在此,1434。在房间后面的镜子中,可以看见从后面反映出来的整个场面。这种绘画新方法可以比作法律上使用的由证人正式签字承认的照片。艺术家在历史上第一次成为真正的、毋庸置疑的目击者。

凡•艾克《阿尔诺芬尼夫妇像》,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

在广为人知的这幅《宫娥》里,观众像是站在安东尼奥•乔奇的自画像前一样,如凿洞般偷窥。画布里的另一幅画布前,画家委拉斯凯兹提笔描绘的,可能正是远在房间另外一端的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国王夫妇的面庞,观众的视角其实就是国王夫妇的视角。画布的视线中心是年幼的玛格丽塔公主,而标题《宫娥》本身指代的,却是公主两侧的两个宫女。在《宫娥》前景里的舞台右方是一男一女两个侏儒。镜子和众多主人公向外看来的目光记录了国王夫妇的在场,他们被画成了朦胧而神圣的微缩人物,远中有近。这里的镜子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这个镜子虽然大的不同寻常,却没有映出画室里的其他人物。

委拉斯凯兹《宫娥》,藏于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困在孩童身材里的侏儒的作用是要突出皇室儿童的完美。同时侏儒和小丑也是在揭示一个颠倒的世界。委拉斯凯兹展示了一幅将后台挪到前景里的画作,展现了画家工作室这种在幕后场景中发生的画面。画面里的那些视觉和观念方面的谜团,像是一场私密的宫廷游戏,而拥有能打开皇室大门钥匙的画家是这场游戏的主持人和塑造者。最大胆的逆转要属于国王夫妇的镜像,不仅身材极小,王后还站在了国王右方这一尊贵的位置。委拉斯凯兹把为国王夫妇开门的管家变成了一个替身画家,形成了又一组镜像。他右手举起将帷幔推向一边,就像是画家的手正要向画布上涂抹颜料一般,左手拿着调色板一样的帽子。他站在门边,门那镶板形状的图案和委拉斯凯兹画布的背面十分相似。放在地面上的画布对人们而言就像是某种巨大的门。

委拉斯凯兹《自画像》

作为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的宫廷画师,委拉斯凯兹的主要任务就是给自命高贵的国王和王室成员画肖像,把那些肖像妙手回春般变为人间曾见过的最迷人的绘画杰作。有人曾说委拉斯凯兹把自己和国王之间的关系比作阿佩莱斯和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参观阿佩莱斯的画室,赐予他为自己画像的独家特权。关于自己的身份,画家挑逗地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委拉斯凯兹似乎接受了画家之为弄臣的身份,甚至乐在其中,他和五岁的小公主以及小公主的侏儒、小丑们为伍。他用适合历史画尺寸的画布(318 cm × 276 cm) 画了这幅肖像画,人物多身材矮小,并且仅占据画面的下半部分。尽管把自己“抬升”到了所有人物中的最高位置,委拉斯凯兹依然够不到正在画的这块画布的最高点。这或许是他留下的一种自我隐喻。《宫娥》的本质是关于视角转换和主客体关系。

远端那面小小的镜子所映照出来的王室夫妇,或许正是这个宫廷画师想要凸显的:画作的委托人、所有者和观看者。而镜子里未能容纳的,或许是他半遮半掩的一种自我指涉:自己作为御用画家的附庸性,正如同宫娥之于公主。

在展出的自画像里,委拉斯凯兹不加掩饰地彰显了自己和皇室非同寻常的关系。但在《宫娥》这幅错综复杂的“自画像”中,他以更加隐秘的立意,描绘着画家和赞助人之间亦步亦趋的关系。这面镜子所映射和所遮蔽的,或许是诸多画家终生需要审视的身份母题:他们和需要取悦的外在于自己的视线及权力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以及在这种权力关系下,他们能够自由表达的边界在哪里。

参考书籍:

《自画像文化史》

图片 | 杜祎洁

排版 | 小谢

设计 | 子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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