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浮梁：遗忘的乡土，被艺术重塑

2021年10月8日景德镇浮梁。“艺术在浮梁”项目的作品泉有米酒酒馆》。(图/张凯)

从景德镇市区出发，驱车向东北，不消一个小时，便可抵达寒溪村史子园。这片18平方公里的土地，乍看与沿途的各个村庄无异，群山、溪水、茶丛、低矮的房屋，是构成它的主要元素。

景德镇。（图/聂一凡）

2018年以前，这里尚未成为旅游景点，除了村民在年节时回乡，那条通往村落的大桥上鲜有人迹。在那3年后，“艺术在浮梁”项目于寒溪村落地。自此，“车子开不进来，交警只能指挥游人穿过桥，步行进村。艺术展览最火热的那些天，村中心的活动广场上也停满了汽车”。

这些景象，是今年54岁的钱长仙此前未曾见识过的。钱长仙是本村人，旁人叫她“钱姐”。钱姐个头儿不高，皮肤微微发黑，走起路来步频极快，为游人解说艺术作品时，又慢声细语。成为讲解员前，钱姐以采茶为生，农忙过后，偶尔在浮梁县的馄饨店做几个月服务员。

“艺术在浮梁”项目开幕是在2021年5月。那段时间，钱姐每天都路过展馆——说是展馆，实际上是主办方从村民处租借的房屋，每月租金50元，对本村人来说，这算是艺术带来的一小笔回馈。钱姐无屋可出租，于是如往常一样，采茶、照顾家中老人。彼时的她想：“我就是个茶农，干吗要懂什么艺不艺术的，做好茶叶就行了。”

这年10月，采茶的活计做完，钱姐看到“艺术在浮梁”主办方招募志愿者，每天薪资100块钱，便报了名。经过一周的培训后，钱姐和运营负责人讲：“我太腼腆，也没看过外边的世界，见了生人不敢说话，干脆我就不做了。”

负责人一个劲儿地鼓励她，钱姐又坚持了一段时日。做这份陌生的工作的过程中，她有了新的发现：“这些艺术家特别了不起，他们的艺术作品是围绕着我们村庄的历史和现在的生活而设计的。”如今，两年过去了，最初报名的5个村民，只剩下钱姐仍在团队中。

与寒溪村临近的公路旁，矗立着几个显眼的蓝色水滴状装置，它们是艺术家刘建华的作品《渠道——之形》。钱姐说，那是为了纪念老一辈人而制作的。20世纪60年代，为修建新安江水库，千岛湖附近的原住民不得不移居至此。当年，国家给了两个选项——江西或者安徽，时任公社书记的徐好山考察一番，最终定在这里。

从寒溪村驱车二十几分钟，即可抵达瑶里古镇，便利的区位条件，也是“艺术在浮梁”最初落地于此的部分原因。（图/聂一凡）

1966年的寒溪村，没有稻田，没有茶叶，目之所及，只有两三人合抱的高树，以及5个茅草棚、17户人家、74口人。初代移民就在这片荒芜的山野上，开垦出了如今的一切。为了让后人记住历史，他们也将老家的村名“狮子园”带到此地。碍于总有人询问村民“这是动物园吗？真有狮子吗？”，此地更名为“史子园”。

史子园的边缘有处稻田，一旁坐落着村民王泉有一家的房屋。艺术家向阳驻村40天，在屋内做出了《进化中的尘埃——史子园村的记忆》。钱姐介绍说，向阳在墙壁上刷了17层色彩各异的油漆，根据人物形象，再用刻刀剥落出所需的颜色。每个人物之下，挂着一个透明的小袋子，碎屑进入其中，尘埃也一并被封存与铭记。

其中有一块图像是从报纸上复刻下来的。几个小孩子在码头装车，等待着到另一片新土地上重建家园；而另外一个孩子则肩扛粗绳，绳头可延至房梁。其寓意不言自明——把家园从浙江迁入江西。现在，这几个孩子已经六七十岁了。

与这段旧事隔墙遥望的是“艺术在浮梁”立项时的图景，图片上的主要人物是项目发起人孙倩。彼时，她到距村子不远的瑶里古镇考察，途经村庄时，发现那里的道路已完成重改，环境也得到了整治，综合考量其自然风光与历史，“没有屋顶的乡村美术馆”的想法便由此生发，艺术作品就这样与寒溪村产生了联结。

钱姐说：“项目刚落地时，村民不太理解，大家几乎都持观望态度，毕竟这片土地是他们一点点开发出来的，田地是大家的命根子，没人知道村子会被外人搞成什么样。但经过两三年的发展，村里有了餐厅、民宿，一直在向好发展，看到那些新兴的东西，老人们这才放了心。”

村里有了餐厅、民宿，一直在向好发展，看到那些新兴的东西，老人们这才放了心。（图/聂一凡）

让老一代人牵挂的还有故乡。在村里，移民之间讲浙江话，餐桌上也不怎么见得到辣椒，这些与江西其他村镇人民截然不同的特质，是他们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很多老人在去世后会埋在此地，但他们常说，即使身在这里，魂灵总归是要回到淳安老家去的。

基于此，艺术家mafmadmaf做了《亚特梁蒂斯》。由于新展正在布置，这一作品暂时被撤掉，但钱姐在回溯这一作品时，依旧忘不了老人们在参观这件作品时的样子：“它是一个筛子，当中盛着水波纹一样的稻米，手轻轻晃动，就会发出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随着动作的剧烈，声响也会越来越大，刚开始没有村民看，但我给他们讲解之后，他们心里好难受，从那往后，大家对艺术作品的态度也改变了。”

过去，当地人对移民很是排挤。钱姐仍记得读书时流传的一首歌谣：“移民佬，打猪草，猪不吃，狗来咬。”在一部分人眼里，他们是逃荒至此的，很少人会想到这群外来户会在此世代安家。

寒溪村的生活条件很难算得上优渥，时至今日，村内也未通自来水。村民们的饮用水均取自地下，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一口井，房顶上则有一个巨大的储水罐。清晨，人们从井中抽水，一日的用水量均能被储水罐满足。

芬兰艺术家玛丽亚·维尔卡拉被房顶上的储水罐吸引。创作作品时，她将储水罐作为媒介，为每户人家提供了5个镀色方案。就这样，原本样式陈旧、造型参差的储水罐有的被镀成了红色，有的则被镀成黄色。

它们被命名为《上善若水》，即使没有放入展馆，也随处可见。更重要的是，它们对村民的生活是有所裨益的。在满足日常使用的基础上，高高矗立的它们也在提醒着村民，水对于这个村子的重要性。

《上善若水》在一定程度上服务于村民的生活，而艺术家邬建安的《五百笔@浮梁》则是让村民实打实地参与到了创作中。2016年，邬建安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实施了两次互动工作坊项目，内容便是“五百笔”系列作品。

书写者在最自然的状态下，在纸上画出自己的一笔，之后无数个笔迹被剪下，再拼贴到全新的空白宣纸上。最初，这是邬建安对个体与群体关系的探讨。而在寒溪村，这个作品又产生了别样的内涵。

景德镇的手艺人遍及全域，生活与艺术很自然地在此地融汇。（图/聂一凡）

那是2021年的春节，乡民回家过年，人们被召集到村委会，对着纸张随意画线或图案。轮到钱姐，她不免有些发蒙，又不想跟别人一样画一横或一竖。犹豫片刻，钱姐想到头上的发饰，于是在纸面上画了一枚如意簪子。常有游客问钱姐：“这是你画的吗？”钱姐说是。对方回她：“不像。”

这些图案有了编号，笔迹的主人也留下了一张张合影。两年前，有位日本游客相中了这件作品，希望能斥巨资将其买下，邬建安直截了当地回绝。他说，出再高的价钱也不会卖掉，因为这是寒溪村的共创作品，是整个村子的代表作，只有摆在这里，它才有意义。

这组作品隔壁的房间里，陈列着许多陶制的瓶、缸、罐。钱姐介绍说，这些器物是从浙江带来的，虽然现在不使用了，但村里人舍不得扔掉，就将它们堆在房前屋后。后来，邬建安在村里发现了它们，将这些容器收集到一起，涂满了艳丽的色彩，悬挂在墙上。通过这样的方式，这些承载着记忆的容器焕发了新的生命。

钱姐立在场地中央，屋内旧有的白炽灯投下一束光，直直地射在她身上，她说：“这些容器的开口都是对着我们的，它们就像一张张嘴，对我们讲述着曾经的故事。留心看的话，容器上还刻着每家每户的名字。”

王泉有在寒溪村还有另外一栋老房子。在变为展馆前，那是一间酿酒坊，专门生产糯米酒。很长一段时间，王泉有酿造的酒只在村内销售，买家多为前来做客的村民。固定的客群，也使得这桩生意更像是小打小闹。

艺术家Tango相中了酒坊。在他的改造之下，房子有了新的招牌“泉有米酒酒馆”。正对街道的那面墙，被Tango画上了两个干杯的人。人物嘴巴所在的位置正是窗户，每次打开窗，画作里的人物就像是在冲着观众大笑。

每次打开窗，画作里的人物就像是在冲着观众大笑。（图/聂一凡）

“艺术在浮梁”落地后，这间屋子吸引了不少年轻游客，主办方还为此提供免费的米酒试饮。钱姐说，这些都像“活广告”，帮助提升了酒的销量。现在，王泉有的孩子也跟着酿酒，王泉有一个人已经照顾不过来了。

带动村里经济的，不只有酒馆，很多村民都因此受益。过去，有村民翻越几个山头去采野茶，试图售卖给游客，但始终找不到什么销路。最近这两年，野茶不愁卖了，有人还开了小店，摆起茶室。

茶室的主人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儿子，以前在景德镇市里做陶瓷，现今返乡谋到了新出路。为此回老家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连钱姐在千岛湖打工的孩子也有此意向。不久前，他回了趟家，在看到村里众多新变化的时候，他跟妈妈讲，没准儿有一天他也会回来。

最初和钱姐一同做讲解员的一位村民也开起了商店，今年还扩大了规模。钱姐说，自己没动过什么靠做生意致富的心思，只是因为她真心喜欢这份工作，“可以遇见不同的人，还可以讲讲我们村子的历史，讲多了也不烦”。

钱姐犹记得初次带团的时候，有位70多岁的北京游客，钱姐叫她“大姐”。从观景台出来，大姐走不动路，钱姐帮着她背挎包、拿东西。那天结束，大姐和钱姐拍了照片，还说过段时间要再来一趟。钱姐以为这只是客套话，但过了一些时日，大姐把合照打印出来，给她寄到了村里。

疫情稍显缓和时，大姐果真来了。她在钱姐家住了几天，临走时还要给钱姐留下钱，钱姐没收下。在钱姐心里，大姐这次返程的意义，无法用物质衡量。类似的故事时常会发生，这支撑着钱姐为一批批来村里的游人讲述往昔、阐释艺术。

与浮梁相距30公里的景德镇，也保留了部分充满乡野气息的区域。（图/聂一凡）

8月，村里有个传统的节日——“溪望节”，旨在庆祝本村人移民至此。之前，庆祝溪望节的形式很单一，只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吃饭，中间还因为凑不齐人，停摆过多次。最近两年，溪望节得以“重生”。村民们聚餐、放烟花、舞龙，弄得村里分外热闹。

8月19日这天，钱姐发了条朋友圈。照片里，点着灯的彩龙在暗夜中起舞，广场上混杂着举着相机的游人与村民。三张照片全部虚了焦，钱姐配文“昨晚没有睡好，兴奋得像个小孩一样”。向上拉，钱姐朋友圈的背景图，正是寒溪村的景致。茶叶生得繁茂，紧邻的河水静静流淌着。这一切，已驻留在永恒的时间当中。

马岩松作品。这一切，已驻留在永恒的时间当中。（图/聂一凡）

作者: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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