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迷航,蛹里炼梦——读栗鹿小说集《1997年的蛹事件》

雾中迷航,蛹里炼梦——读栗鹿小说集《1997年的蛹事件》

一封家乡来信,一行旧友留言,将主人公召回迷雾重重的小岛。往日秘密浮出水面,故人死亡或不知所踪......这些阿加莎“暴风雪山庄”式的开头,就像作家栗鹿沿途撒下的面包屑,带我们走进她故事里的密林和深潭。在栗鹿最新的小说集《1997年的蛹事件》中,6个故事就像藏在树洞和暗礁里的6个“魂器”,收集了“自我”不同面向的碎片;又像是骰子翻转的6面,引我们走向小径分叉的歧途和险境。

荒岛迷踪

“岛屿”是栗鹿小说里常设的布景。早期短篇集《所有罕见的鸟》里的崇明岛、海边村落、湿地、竹林和暗街如群岛汇集成了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里的“雾岛”。在《1997年的蛹事件》里,从似曾相识的瀛岛、南港到青滨、梅湖和不知名的小镇,岛屿变换着名字和形态继续向外延伸。孤岛从故乡记忆拓展成更普遍的隔绝状态,鸟笼、动物园、颓败的老屋都可以衍生出岛屿的寓言。在想象的地图上,岛屿一边向远方生长,通过日常和虚构的泥沙汇集,与大陆连接;一边向深处隐匿,通过“小孩洞”、“无穷洞”、散发着硫磺味雾气的荒石暗礁,变幻成岛民们一直追寻却无法抵达的起点或彼岸。栗鹿在一次访谈中谈到,自己儿时生活在岛上,但由于崇明岛是座很大的岛,身处其中其实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岛上,反而是出岛时回望,才发现岛屿的边界。故事里的岛屿也不完全是与世隔绝的异世界“乌托邦”,而是“我”一次次回望和回访的坐标。

“你的主人公们总是参加葬礼。”栗鹿在一篇小说里借角色的调侃坦白自己的某种叙述“动机”。太奶奶、爷爷、姆妈、舅公......故事里被“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再加上家族中私奔、出走、外出打工、杳无音信的“失踪人口”,岛民们从岛屿离散,直到“死亡”让他们“重逢”。在故事的开端,主人公们经常是在参加葬礼的途中,或由于大雾停航滞留岛上。似乎每一次旅途的“出发”都已经是“重返”,是因为这一次的死亡回到某种不堪回首的“犯罪现场”,重新面对过往搁置难解的创伤和谜团。在《幸福的乌苏里》中,明明因为外婆车祸离世,老屋易主,回到梅湖镇,重新面对最想逃避的“不幸”之事。在《旷宇低吟》里,因为友人意外死亡,“我”回到小镇参加葬礼,回溯了过去埋下的误解和隔阂。《无穷洞》里,明明和故友相识于老人葬礼,在母亲葬礼后分别,又因为老树的“死”回忆起各自童年里“隐秘的角落”。《雨屋》中的一家人一次次返回消夏小屋,困在死亡的迷梦里,构成了类似《恐怖游轮》的“无限流”循环。

关于回到岛屿的“回”,《致电蜃景岛》里用雾岛的方言提供了一种解读:“‘转来’......意思就是‘回来’,但‘转’这个字又与‘回’大不同,给人以经历了沧桑轮回、转世归来的感觉。”回到岛屿不只是地理上的“返航”,本身也包含了在时间长河里“溯洄而上”, 是恍如隔世的记忆召回。小说集标题里出现的1997年,或者说千禧年前后,也是栗鹿小说里一个重要的时间坐标。故事里伴随千禧年叙事的既有《探秘》的外星人疑云、电视的神秘信号这些童年“怪谈”,也有香港回归、申奥成功、千年虫危机、9·11这些“大事件”。回看新世纪的门槛,叙述者一方面将视角上摇,从望远镜里见证土星探测器登陆、彗星陨落,另一方面以时光刻刀打开喧哗与躁动下的疤痕和细语——星体坠落时孩子被黑暗吞没,众人狂欢时两只金鱼遭遇不幸......站在新的节点上回溯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集体恐慌的末日危机并不比家庭变故和个体精神危机更真切,“未来会更好”的地球村愿景也编织到了时间茧的空泡里让人把握不住。

童梦失魂

对于栗鹿的同代人来说,千禧年的世纪交替也意味着与童年告别。“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幸福的乌苏里》中明明和小松背诵着《火烧云》,就像向童年的余辉依依惜别。小时候泥泞的道路飞似的就到家了,“人大了,路也铺好了,却觉得难走”,“因为家里没人等着我们。”名叫乌苏里的小熊从“狮子狗”一样的小生命长成了庞然大物,更成熟、更聪明,变得像人一样了,脆弱的“幸福”也早就投下悲伤的阴影。“我一直以为,岁月还很长,去羊肠小道上摘野花、研究石头纹路、收集昆虫尸体的机会还很多......”《旷宇低吟》里“我”对童年伙伴的哀悼也是与童年的自己再一次对话和重逢。

在栗鹿的小说里,关于童年的拼图复现在不同的分身上:一个在树上游荡的“野孩子”,一个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书呆子”,一个痴迷于数学和迷宫的天才朋友,一个被周围人排挤议论的疯姑娘,一个“生活在别处”的神秘网友,在极地研究气象、在湿地保护鸟类......关于童年的秘密仪式可以是在树下埋葬一只小鸟,也可以是制造一个线团和铃铛串成的“土电话”和小伙伴秘密通话......熟悉的面孔在不同故事里穿行,集结成了来自童年的“小宇宙”,真诚的讲述者剖开包裹自我的“蛹”。

在小说集《1997年的蛹事件》里,童年的钥匙打开个体经验之门,不只局限于故事的原型,还重塑了一种来自童年的观察和讲述方式。《空蛹》里描述了一种孩童的视觉误差:“什么都是忽大忽小的......泥路上的车辙是不可逾越的裂谷,在雨中发抖的蓝花成了庞然巨物。”这种独特的视觉体验在现实中可以对应到儿童更易发的“视微症”,还能让人联想到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变大”“变小”的怪诞梦境。和童年渐行渐远后,成年人的体验里常常是习惯多于发现,心理的“早衰”伴随着对周遭事物“视若无睹”。回到童年,也是重新学习“看”的方式。这种“看”既是从混沌中生发的对世界“第一次”的“看”,就像《空蛹》里“我”眼中有无数选择、尚未形成边界的世界;也是回望童年时冥冥之中带有预感的“最后一次”的“看”,比如《旷宇低吟》里我和童年好友牵手走在乡间小道上,“预感到在往后的岁月里会不断回想这一刻,除了温柔和沉静,没有任何内容。”

栗鹿在一次访谈中说到:“我相信童年是被发明的,因为当我们身处‘童年’时,一切尚在不明之中。由于语言的缺席,时空似乎也不遵循某种既定的秩序。”《雨屋》里,向着云雾笼罩的湖泊大喊,就会“唤醒”云中的雨水。在童年学习语言的阶段,陈旧的修辞还来不及入侵,“图像、信息、发音糅合到一张世界图景里”,仿佛创世纪的语言魔力。《空蛹》中,“我”在八岁之前都未曾开口说话,在亿万个词语中选择“正确”的那个是困难的,在无数“模糊的、难解的、新奇的、恐怖的、变形的世界”之间选择“既定”的那个也是无法想象的。或许含混不清、难以言喻的故事里包含着人们试图忘记的真相,而条理清晰、表述规范的“事件”里反而杂糅了虚构和谎言。

泡影内外

在《空蛹》中,语言和记忆的错乱已经从个人体验扩展到了集体臆症。初看之下,《空蛹》的设定有不少异世界故事的影子——突然被浓雾笼罩的小镇,仿佛《迷雾》的电影场景;一些人在神秘“天启”之后不知所踪,就像《守望尘世》和《被光抓走的人》;人们无法理解“蛹”是什么,它有些像《降临》里带来非线性语言的七肢桶,也有些像投射人类欲望和恐惧的“索拉里斯星”,还可能更接近于《1Q84》里小小人制作的“空气蛹”,可以复制出“子体”,成为某种邪恶力量的“通道”;人们经历了蛹事件后从失语到失忆,如同《百年孤独》里马孔多的大雨洗刷了居民的记忆;面对世界的分裂和逆转,人们选择用“安慰剂”来弥合,又有些菲利普·迪克小说的味道。

结成“空蛹”的丝线,一边来自这些文本里的“彩蛋”和密码,另一边来自身处隔绝的结界中,被“信息污染”包围的切身处境。在“信息茧房”里,“蛹”从人人讨论的热词“蛹学”到让人恐慌错乱的“禁词”,又回归到不再被禁止、也无人关注的平静状态。“污染”过后,人们曾经珍视的物品一件件消失,居所被移除,亲人的身份信息被抹除,而缅怀和哀悼的情绪很快被“统一”的弥合抹平。小说中提到,昆虫实验里信息传递的方式改变了生命的形态。为了维持信息表面的统一有序,通过巡查和纠错,扩散的错乱被掩盖,断裂的世界被缝合,破碎的记忆被重置。“我”却无法进行记忆的替换和整合,始终将蛹动前和蛹动后看成两个世界。

两个世界带来的双重生命贯穿了整部小说:婆和小婆、我和双胞胎姐妹、男孩和哥哥、母亲和梦中的母亲、迷宫的两个入口和出口、路灯下的影子游戏......分裂之处没有弥合,而是变成无穷的分形生长。空蛹里有另一个世界的重影,叙述者的视点也抽离了自身。“我在世界之外看到了我”,透过蛹的眼睛,“我”经历了原初的黑洞和自己的出生,让人想起《超体》里进化后的“飞升”体验。“我思于我不在之处,我身在我不思之处”,《空蛹》里对于时间熵增分叉的存在之思在《第四人称》中还有延续的回声:“那些声音是由‘存在’与‘不存在’组合而成的,恰好可以弥补叙事者不在场或已经消亡的情况。”两个故事的呼应之处还在于,《空蛹》里失语的“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会死吗?”《第四人称》中“我”重复着《伊凡·伊里奇之死》结尾的那句“‘完了——死’,他对自己说,‘再也没有死了’。”语言背后的哲学追问试图通过抽象理念和宏大议题触及“实在”,但记忆的刺点又在于小说动人的细部,比如领口的婆婆纳花,用拳头锤开的重瓣莲花,被碾碎的巧克力哈斗......

从分裂的世界到分裂的人格,分裂的设定之下是作者走出自我中心、人类中心,通过多重视角和声道与他者建立羁绊的尝试。栗鹿在谈到小说集创作初衷时说过,小说集本来定的名字是《第四人称》,“第四人称”的概念来自于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提到的“能够成功囊括每个角色的视角,并且有能力跨越每个角色的视野”的讲述者。她写作这部短篇集,也是“为了走出自我的藩篱,通过写小说以及将自己置于他人的位置,创造更加细致、更加复杂的自我版本。”

通过温柔的讲述者,我们一起回到童年的老房子,追忆着“我”家望向朋友家的一角,重新发现对面也能看到“我”家的一面;我们以熊的视角放下人类对于幸福和谅解的执念,以树的“忍耐”映照人的成长之殇,以疯人呓语打破现实和虚构的边界,以幽灵的回访揭穿家庭困境,从空蛹的小瞳孔看向无穷大的宇宙万物。仔细看,才发现书封面印的标题《1997年_的蛹事件》里,还有个“_”,一个空格、一个占位符,一道没有答案的填空题,一个千禧年过后的短暂停顿,就像文字世界里的一叶扁舟载我们驶向更多的岛屿,如空蛹之“空”酿造一个又一个斑斓的梦。

作者:猫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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