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姿态——元明画从龚开谈起(之五)

自由的姿态——元明画从龚开谈起(之五)

李冬君/文 春风远矣,自渡彼岸,龚开像米芾一样,在绘画史上“草木自馨”,无门无派无来历,独创“写骨”一派,始创“遗士画派”。那有着“绝对真理表情”的“马肋骨”,以及天真幽默的“鬼骨”,与画家在《瘦马图》上的落款——“淮阴龚开水木孤清书”互证,宣喻遗士特立独行的艺格风骨。

“水木孤清”无师承

“水木孤清”出自初唐诗人陈子昂,诗人“林居病时久”,难免落寞,可落寞一旦落在水边的树上,便情调陡转,瞬然“水木澹孤清”了。“澹”,意味恬静安然,诗人“闲卧观物化”,叹悟万物方生方死皆“无常”。

但无常又怎样呢?树更加“深固难徙”“独立不迁”,春天发绿芽,秋天万叶如火,冬季来临时,它沉默地燃烧,直至耗尽生命的汁液。它以四季为背景,践行了生命在时间艺术中的荣枯之美。

这是诗与四季的倾谈,倘若没有四季变换留于诗人的时空把柄,孤独就会陷于自我的幽穴,与自我赤手肉搏。倘若没有四季之光叨陪的倾诉之慰藉,也许会生成另外一种不断自戕的诗格之风景。所幸,中国诗人总有大自然陪伴左右,还常备四季“起兴”的诗囊,顺手拈来,皆为安顿心灵的精神山野。

了解一位画家,还要看他在画面上是否留下灵魂的细节。《瘦马图》落款“淮阴龚开”,已经表明本图所属,但画家并不满意,似乎他更在意有关个人的精神姿态的显现,于是,又后缀了“水木孤清”四个字。这带有诗性意象的方块字,释放的审美颤音,恍若可以令人倾听晨曦抑或黄昏时分传来的孤独叹息,并将我们引入一条探知或叩问作者灵魂倾向的岸边细道。

徜徉在这条灵魂细道上,几乎可以触摸画家笃定于孤独的喜感。他和他的瘦马就像隐于姑苏水边的一棵树,有士人人格遗产的丰厚养料的滋养,更有来自陈子昂的自由意志的灵感加持,从落款可知,他已悄然认定了他的精神导师。

“水木孤清”,既是龚开自我意志的宣言,也是他人生哲学的表白,更是他特立独行的人格符号。从他以后,文人画家们通常都会以落款宣喻自己的情绪倾向、兴趣或追索。

陈子昂在盛唐诗意盎然之际,怆然掉头,重新起兴了“汉魏风骨”;而龚开则在宋画末路之际,重启了晋宋“宁做我”的写意风华,他写意写到骨缝里,以艺术的意志,钻真理的牛角尖。

龚开与陈子昂相距600年,但他们面对的山河依旧,士人情怀依旧被“依旧的山河”牢牢绑定,甚至世代绵延不移,而“水木孤清”似乎注定了古往今来士人命运的归宿。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一有着交响声效般的千古悲怆,独独适合夕阳西下的瘦马和牵着瘦马的他。很难再找到比他更孤独的艺术家了,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与陈子昂并肩。除了士人人格,他别无师承,“水木孤清”是他自选的人格师承。

艺术的自由调性,原本就排斥师承的拘囿。《图绘宝鉴》说他“鞍马人物”师曹霸,描法甚粗,从他的白描写意人物看,的确笔墨短拙而粗钝,这恰恰是他独异于时代的绘画语言。

他的世界已破碎不堪,他还怎忍用光昌流丽的线条表现华美的衣冠人物?粗重、顿感或断裂的线条,更宜于表达人性面对命运时的惶恐,更宜于敲打并质问命运:请不要纵容历史在国家时态下以驯化人性为乐。

《瘦马图》,也许与曹霸共戚,但他比曹霸更彻底,竟一个抽身,逃出皇家马厩,牵着他的瘦马,竟堂而皇之亮相,给出了令人惊异的骨感叛逆和执着,一扫自韩干以后的“肥臀御马”风。原来,他与他们所执着的艺术根系不同,出身也不同。

在讲究出身门第或师承渊源的中国主流画坛上,龚开几乎没有席位,这不是他出了问题,而是评价体系出了问题,是绘画史被羁縻于王朝史观下的等级排列组合出了问题。

据说,曹霸流落成都,在困厄之际被杜甫找到。诗圣为他写了两首长诗,其中《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不吝笔墨诗情,盛赞曹霸画马有先祖魏武公曹操之文采风流及其世家底蕴。

诗太长,摘几句,“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唐玄宗坐骑“玉花骢”,玉颜如何?曹霸一出手,便似“真龙”出列,藐空万古皆凡马。

曹霸如何表现“玉花骢”?杜甫的诗赞,有点儿“凌空蹈虚”,但意象吞吐古今,不可名状的骏马英姿,隐约“如山”。不过,当杜甫批评韩干时,反到句句落在实处。如,“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画肉不画骨”,是杜甫递给我们赏马的一把金钥匙。

在一赞一叹的诗性启示中,我们似乎可以领悟一二曹霸的鞍马个性。比如,画面充溢着有骨有肉的矫健气韵等。而韩干之马,则出自皇家马厩,是富贵宠物马,丰膘肥臀,有肉气却欠骨力,典型如《照夜白》,但深得玄宗热爱,因为“皇厩之马”可与他治下的“天宝盛世”辉映,丰膘肥臀的宫廷趣味,一时风靡。

苏轼有一首诗,题“次韵子由书李伯时藏韩干马”,不知他在公务繁牍中突然发现了哪一副李公麟所藏的“韩干马”,总之,他眼前一亮,豪放奢华的诗句便在画面上流淌,“天马西来从西极,势与落日争分驰。龙膺豹股头八尺,奋迅不受人间羁。元狩虎脊聊可友,开元玉花何足奇。”汉武帝胯下的那匹生就一副“虎脊”的天马,尚可为友,算聊胜于无吧,那个以肥为美的“玉花骢”有什么稀奇的呢?不过是盛唐丰胰时代的一个装点罢了。

唐肥宋瘦,宋人尤推崇杜甫的“瘦硬”之格,所以苏东坡接着批评韩干,“干惟画肉不画骨,而况失实空留皮”。不过,“君不见韩生自言无所学,厩马万匹皆吾师”,韩干的确在皇家马厩里写生画马,并独创了有唐一代丰胰肥臀的马范,如果从“写生”的角度猜想,丰胰肥臀恐怕也是唐朝马圈里的实时景象。

杜甫的“金钥匙”不仅开启了苏东坡,且代有传诵,影响至龚开。古往今来,能够将杜甫那一番“瘦硬”的审美情绪表现出来的,恐怕也唯有龚开的《瘦马图》,以否定完美的审美陶醉,呈现了一个现实境遇的骨感清醒。

据《四库全书·赵氏铁网珊瑚》著录,龚开与方回酬诗中皆引用过杜甫诗赞曹霸之典。

如方回题“龚翠岩玉豹图”中,就有诗句,“却得少陵诗一首,名撑宇宙相悠长。龚侯不干万乘主,但欲追寻穷杜甫。老笔一洗韩干肉……”。

龚开回谢以诗,我有一匹堪比雄豹之威的马啊,可“我持此马将安归,投之君侯如献璧”,我那“十五肋中包肾肠”的马骨抱负,便来自“曹将军杜工部,各有一心存万古”,“君侯君侯知不知”?

只有活在历史年轮里的人间清醒,才会有万古一心的抱负,可有谁知呢?

龚开知杜甫,知曹霸,方回知龚开吗?

读诗,虽心知“俱往矣”,却仍决然跋涉于时间毁灭的烟尘中去探寻依然保鲜的精神偶遇。读史,能读到知人论世的境界,还属置身事外的客官,而若秉烛难寐,那将是一场超越时空的心灵接力。

从曹霸、杜甫、苏东坡到龚开,我们都在寻找骨气铮铮的骏马。杜甫说曹霸的马“画工如山貌不同”,龚开说自己笔下的瘦马“夕阳沙岸影如山”,他们三人皆有一种“如山”般的定力,在逆流中做一枚历史的钉子。

从“曳尾于涂”到“立则沮洳”

想象一下龚开隐逸后的生活场景。

作画要有光,当晨曦或暮色穿透“蓬荜”给予画家以微弱之亮时,一只蘸满灵感汁液的笔锋正努力使昏暗生辉。

一位遗士画家拥有怎样的艺术精神?若不知“宁生而曳尾于涂”的寓言,又怎能想像遗士的“沮洳”之地,竟蓬勃着庄子的自由精神?原来,在“曳尾于涂”与“立则沮洳”之间,澎湃的自由基因竟然一以贯之。

当我们秉烛蓬荜才发现,“立则沮洳”自带“曳尾于涂”的精神剪影,竟然可以偶成审视自由践履者的一副对子,两位孤勇者携手千年,探底了中国艺术的精神。

翻看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一书,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去探囊庄子审美思想的锦袋,在他洞若观火的萃语里,寻觅中国艺术精神的底色,并领受了各自的获启。

徐复观提炼了一个“游”字,作为庄子自由精神的象征,一个有关自由的审美意象,它来自“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可水之大无法安顿“鲲之大”的遨游。于是,庄子在“自由的寓言”里,让鱼“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不自由,毋宁飞,一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击水三千,扶摇而上九万里,一个自由观念的隐喻。

有时,我们未必真知我们熟悉的庄子。其实,在庄子的自由精神里,除了扶摇万里,还有将身体的诚实陷于“曳尾于涂”的生存信念,获得彻底的、接地气的、一个独立个体的自由。

“曳尾于涂”出自《庄子·秋水》篇,庄子钓于濮水,楚王遣二大夫欲“钓”庄子为官,庄子持钓杆头都不回,说“往矣”!我宁曳尾于涂自由而生,也不想“金龟卧匣”,“死”贵于庙堂之上。

作为中国艺术精神的庄子的自由观,应该是立体的、二元的。其大,可以纵浪大化之逍遥游,之小,又几近“曳尾于涂”,宁吮吸泥浆之津,也要与自由相濡以沫。

从鲲鹏展翅到老龟曳尾,在生而自由与争取自由而生之间,庄子给出了现实困窘中最低限度、也最彻底的践履个体自由的方案。借用孟子的一句话,叫“上下与天地同流”,将精神自由的“逍遥游”与“曳尾于涂”的身体选择贯通了。当然,孟子的这句豪语不是给庄子的,他是给圣人的。

如果说“游”是庄子给予中国艺术精神的一个自由象征、一个可供审美的精神自由的符号、一个自由美学的意象,那么“曳尾于涂”才是庄子为中国艺术精神打桩立柱的一根自由之脊骨,是中国艺术精神的灵魂,而逍遥之“游”则是这一灵魂的自由显现。

人各有志,人也各有各的自由运气,呱呱坠地的生而自由,属于天理,为自由付出不同层次的生命代价的,则属于人世间另外一回事。

而“立则沮洳”的自由运气,就来自“曳尾于涂”的精神风土,他们的血统里流淌着为自我的自由揭竿而起的共同气质。有了“曳尾于涂”的自由基因,龚开便在“立则沮洳”的泥泞中解决他对自由的内在需求,将自我的骨架与肉身深嵌于大地,唯余脖颈以上的人之精华,傲然于沉没之危,去吮吸一场深刻的、形而上的、可供审美的、泥浆里的自由。

在幽默与悲悯之间

庄子的寓言,每一出手,都是勇于凝视自由、并善与自由相处的人生智慧,他本人的一生就是一道为自由而不吝口吐“警世恒言”的风景线。但庄子并不在观念上竦峙,他更喜欢将自己调试到最简单的生存状态,以便调动全身的感知活力,直面各种可能被工具化或拜物化的诱拐,一路飙撒受戒于理性观照下的灵性风景——那种因自由而生的幽默机智,如雨后彩虹,清新透亮,他将自我的生活过成了一个可供审美的、无比通透的思想者乐园。

这世上的苦难还少吗?不自由或许是一切苦难之源。庄子披荆斩棘回到世俗的苦难之根,以“曳尾于涂”的最卑微的生命姿态,触痛了幽默的灵感,愤然却以欣然去含哺苦难,为自由投射一束幽默的救赎之光,引领艺术的方向,达成艺术的目的,最终沉淀为艺术的精神,唯一于此!

当绘画艺术面对“曳尾于涂”时,再也没有比幽默更适合这一卑微姿态的表现方式了,幽默是人性尊严的最后防线。

常识社会里,自由的智慧叫幽默。米芾被誉为自由的精灵,他第一个祭出山水画的幽默表现,“癫山懵云”解构了荆浩以来崇高俊伟而又宏大叙事的大山,别出幽默一格。梁楷的“泼墨仙人”,为庄子的“至乐”找到了一副幽默无比的表情,一个将名利牵绊甩得远远的“至人”。及至龚开,他的《中山出游图》就是在“沮洳之地”创作的人间和鬼界的悲喜剧,以其幽默而又悲悯的笔墨倾力,比肩《瘦马图》,奇崛而骇俗。

在《中山出游图》中,龚开的幽默灵感被“鬼”牢牢抓住。仅观其为默契于情绪之跌宕而自由变换的技法表现,便知他的艺术焦虑尚未走出遗士情怀,他想表现什么?《中山出游图》描绘钟馗携小妹以及众鬼出游的场景。

有关钟馗的传说,始于唐初李渊武统时期,经唐玄宗神化,方始大昌其道。据说唐玄宗久病恹恹,一夜偶梦钟馗捉鬼,梦醒大愈,遂命吴道子作一幅钟馗捉鬼像,悬于宫中镇鬼驱邪,并下旨遍赐大臣画像一张。皇帝登高一呼,天下莫不奔竞。吴道子为第一个奉旨作钟馗神像的画家,群臣争相效仿,市井亦纷纷追逐,习风渐染,流行为岁时节气的神符,驱邪镇佑,衍为惯例,形成集体无意识。继人物画线条“吴家样”之后,吴道子再创正气凛然、怒目愤髯的鬼格形象,成为当世以及后世沿袭钟馗形象的法格。

五百多年后,一位别有怀抱的伤心画家,感念钟馗大才却无报国之门径,身后虽沦落门神,但能为百姓驱鬼镇妖、祈福纳丰,亦不失为阴间鬼圣。

画家发现钟馗孤勇的可爱处,最宜表现遗士孤勇之无法畅抒的复杂苦闷,但自吴道子以来,钟馗被悬于门上却下不来,泛泛为披挂粉饰、浮夸教条的门神,全然不似鬼界之孤勇者。

在中国民间的信仰里,阴间与阳间是平行的世界,是一河两岸,无可奈何时就要过奈何桥,以死向阴间摊牌,幻想兑现正义的胜出。而众鬼之众,钟馗是另类,他伫立于人间与鬼界之门,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孤勇,震慑两界恶魔妖怪。

于是,画家决定画一幅不同于吴道子的钟馗,把门神请下来,到“遗士”所处之“异时”现场巡游一番。如今城头早已变幻大王旗,钟馗携妹出游却不知往哪里去?小憩古屋却无人供酒食?时代变了,钟馗奋力除妖降魔,“美人清血”的期待却没有到来,“还不如归饮中山酿,一醉三年万缘息”,可在阳间,像皇家“杨家八姨”那种仗势欺世的豪鬼犹未除尽,髯君啊,还不能一醉方休。

龚开因秀眉雪髯、长须及腹,被誉为髯龚。髯龚展卷长嘘,呼唤钟馗为髯君,视如兄友一般,他不画钟馗除恶凛然之骇人,而是攒墨倾情别写髯君怜妹携众出游一段。髯君,满脸须髯、蓬丛张目,却给阿妹隐约不舍的回望。阿妹峨冠粉黛,珠玉玲珑,颦蹙瞠目,欲泪无语。四目相对,无可奈何“奈何桥”。

如此矛盾纠结,原来是画家无法抒解的自我情绪。

如何“借鬼发力”?

有两股水墨意趣开始激荡,在龚开笔下涌起波澜,一点点变现他的思想。鬼长什么样更合适表现他的艺术想象?虽然对死后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必定来自现实的经验,但他有自己的期待,他要“以骨立鬼”,还要以幽趣升华鬼的可供审美的艺术性。幽默的水墨趣味与“以骨立鬼”的严谨意志渲染画面,氤氲一出柔软的抗争。

“以骨立鬼”并非始于龚开,但他笔下的“鬼姿鬼态鬼模样”,则有着另一番超越以往的“骨鬼”意趣。画家把鬼作为纯粹的艺术对象进行创作,而不是为无限度地利用鬼的震慑而夸张变形且以怪诞迎合或骇人。他竭力予鬼以鬼的尊严,倾力皴擦“鬼骨”以骨感的正义和骨力的彪悍,为鬼赋形以生命之魅,而且那鬼魅的生命形态比荒诞之世有趣得多。

一名真正意义上的鬼,必须有鬼的“骨力”、鬼的“骨气”,但这还不够,做鬼更得有鬼的“骨趣”。“骨力”与“骨气”是龚开打样的鬼模样,而“骨趣”则是他笔下鬼姿、鬼态的灵魂。它们共同构筑了龚开“以骨立鬼”的两根艺术支点,而鬼的“骨趣”则既是他追求艺术表现的方法论,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正如他题记所云:“人言墨鬼为戏笔,是大不然。”鬼无人之定形,画鬼固然可以得自由如书家之狂草,但世上哪有不会楷书上来就擅狂草的书家呢?赵千里的《丁香鬼》虽奇特,但离人物太远,而姬颐真则把髯君画成如野猪一般,太过鄙陋而有失尊重。

龚开绝不戏笔,但如何界定鬼与人类的分野?他以极大的耐心在“楷书”与“行书”之间升华他的钟馗。他说:“仆今作《中山出游图》,盖欲一洒颐真之陋”,“譬之书犹真行之间也”,以便“聊出新意焉耳”。

那么,龚开画鬼的“新意”是什么呢?

展卷琢磨,从右至左,除传主与小妹以及侍女外,一众大鬼、老鬼、小鬼,全部享有“骨马”的待遇,且每一根鬼骨皆被额外贴补了丰富的意趣——有思想的趣味谓之幽默。

以骨立相、以趣定义的“鬼画”在阳间诞生了。

龚开的艺术表现,向以“骨头”来说话,而幽默天生反骨,是那种反抗世俗的脊骨。妙趣横生的鬼们,瘦骨伶仃但不孤苦,骨架将散却又被雄健饱满的骨感串联着。鬼们,拖着、背着、抱着、扛着、拽着、吊着、奔走着,簇拥着画面上最明亮的、如繁星点点的所有眼睛。

鬼眼天真,或八眉圆目,或瞠目瞪珠,“眼语”着任人揣度的“鬼话”,满是对人间善恶的疑惑。眉目传语的天真疑惑,就是传说中的心怀鬼胎吗?鬼若无心,难怀鬼胎。

还有一“小鬼”值得一提,那个在钟馗脚下头戴草帽、肩背“时尚包包”的全身墨黑、墨黑的小鬼,被李霖灿赞为幽默之最。也许这位小鬼刚刚来到阴间报道,血肉之躯尚在。但凡血肉之处,龚开皆以厚墨涂染,诸如阿妹与侍女的胭脂,皆粉饰以重墨坨坨。幽默中每一用笔皆似遣怀的惊艳,令人会心又忍俊不禁。

幽默并非肤浅的戏笔,而是以滑稽的形式给现实的苦闷抓了一爪。是独立不羁的对世态的讽喻,幽默必须是讽喻的。

幽默是一种为人的智慧,但并非人人都能发现这份益于人类的宝藏,因为,幽默滋生于心性自由的土壤里。

龚开在心性自由的土壤里耕耘,收获了一颗有趣的灵魂。

(作者近著:《走进宋画——10—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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