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书的命运
柳红
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liuhongfuture@gmail.com
除了《毛泽东选集》等政治读物,薛暮桥的 《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三年销量千万的纪录,在出版界和经济学界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人都有“奢侈”的爱好,薛暮桥爱吃西瓜。看见家里地上码着七八个西瓜,他就笑眯眯的;看见少了,就要孩子们去买。西瓜水多。有人探究这和薛暮桥的长寿、性格、思想有什么联系。还真是,若要用一种自然之物和薛暮桥相提并论,莫过于水了。他清澈、平静、绵长。隐忍,逆来顺受,水滴石穿。他以一个世纪的漫长生命,一点一滴,确立他的历史地位——从建立计划经济到向市场经济转轨,薛暮桥是关键人物,没有任何一位当代经济学家可以和他比拟。
1948年在西柏坡时,薛暮桥就已经在周恩来领导下开始筹建新中国计划经济体制了。当1955年中宣部长陆定一交待他写一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薛暮桥正热情地执行自己参与起草的“一五”计划经试看计划体制怎么运转。作为准备,他和苏星、林子力先写了 《中国国民经济的社会主义改造》,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然而,社会主义实践并非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写书,对于身兼国家统计局局长、计委副主任这两个计划体制要职的薛暮桥来说,根本排不上日程。
“文化大革命”一来,批判薛暮桥的大字报被刷到了天安门上。他的罪名是:“三反分子”、“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贩卖苏联统计的祖师爷”、“叛变出狱的叛徒”。这个时候,这位靠边站的“修正主义者”,反而打定主意要写社会主义的书了。在牛棚,除了毛选,其他书一概不许读,薛暮桥就老老实实地把《毛泽东选集》四卷读了四遍,写出《毛泽东主义论社会主义经济》
1969年12月,他去国家计委在湖北襄樊的“五七”干校。那时,没人读书,干一天活收工就歇了。只有薛暮桥,拿个小马扎趴在床边写书。很多人反对他写,他也不辩驳,只是默默地、不停地写。年过六旬的薛暮桥说是被分派干“轻活”,有时实在是重活。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没人愿意去看花生地,就派他这个老“走资派”去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浑身湿透,冻得发抖,一边看着地里,一边想着白天写的书,突然有了思路,清晨一回到宿舍赶紧把夜里想的写下来。每写完一稿,订起来,包上皮,用美术字写上书名,回北京探亲时,拿块黑底红花头巾包上,放在行李里,是他最呵护的一件东西。薛暮桥一度曾获准回到北京,无事可做,在家写书。夫人罗琼是“文革”前全国妇联第一书记,此时虽未官复原职,但已经开始上班。她特别反对丈夫写书,不明白他在写什么,究竟能写出什么来,惟恐再因言获罪。薛暮桥不想让家人担心,趁她上班,赶紧写,她一下班,就把书稿藏进抽屉里。好景不长,他又因为“历史问题”被勒令返回干校。不抵抗,服从,只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那个花包袱。直到1976年,八年,他写了六稿。起初,薛暮桥是想写成《政治经济学教科书 (社会主义部分)》,但是越写越困难,没办法摆脱斯大林的定论,加上不能碰的禁区,写出来的稿子不满意,觉得跟“文革”前相比进步不多。
1975年国庆,薛暮桥和许涤新受邀参加国庆宴会,次日,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人民日报》,这等于宣布他被解放了。随后,他成为计委经济研究所顾问,时年71岁。终于可能写一本合意的书了!薛暮桥去找中央党校校长胡耀邦借房子,和徐禾、吴树青、余学本住在里面三个月,引经据典,写出新稿。但是,经典著作并不能给出中国经济问题的答案,还是不满意。怎么办?薛暮桥是从上世纪30年代中国农村调查起家的,说话做事,从未离开过实际经济运行。他决定下基层调查研究。
果然,安徽、山东、江苏一行,打开了薛暮桥的思想,他提出扩散城市工业、发展乡镇企业、准许私商长途贩运等建议,支持安徽包产到户。他坦承,“我们绝大多数同志尤其是领导干部,左的错误只有多少之分,深浅之分,觉悟迟早之分,而没有有无之分”,非得系统地清理左倾思想,总结经验教训,才能迈出新的步子来。1978年10月,他向计委党组提出再组班子到外地写书。苏星、何建章、余学本、吴凯泰参加。这一回,薛暮桥下决心抛弃写教科书的宿愿,取而代之,写一本《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一是因为社会主义建设历史不长,发展不成熟,缺乏实践经验,很难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二是想根据亲身经历提出一些自己认为必须探索、解决的问题。他说,这样做,“可能对于今后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写作有一点用处”
写作小组在杭州,上午8-12点、下午2-6点写作。三个月后,他们向一百多位经济学家和主管经济的官员发出征求意见稿。一个月内,就接到近百封回信。1979年4月,再去无锡修改。此时,孙冶方也带着4个人在同一家宾馆同一层楼里写 《社会主义经济论》。两班人马,时常交换意见。薛暮桥说:“这是一段愉快相聚的时日。”没想到,回到北京,孙冶方就查出患有肝癌。论辈份,薛暮桥是孙冶方(原名薛萼果)的堂兄。两人同样的赤子之心,同样的激情,只是薛暮桥不像孙冶方那样暴风骤雨般地倾泄而出,而是含蓄地、深沉地表达。薛暮桥曾不无得意地笑谈孙冶方,常常带着写作班子白天黑夜地争论,海阔天空,时间过去了,东西却没写出来,而自己则是一板一眼,定好计划就要完成。高度专心是薛暮桥的特征。女儿小时,趁他伏案写作,在他后背缝上一串扣子,薛暮桥浑然不觉,就带着红红绿绿的扣子出门了。专心是是他入定的方式,所以,他长寿。
1979年12月,《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刷不到两个月就一抢而空。人民出版社印了300万册还是供不应求,只好提供纸型,让各省人民出版社翻印。
思想解放和改革的步骤很快,不久,薛暮桥就觉得书落后于实践。1983年初,完成了修订稿,他登门请30年前交派任务的陆定一作序。此时,历史已经跨越了计划经济时代,他们也进入了耄耋之年,站在新的历史门口,继续兑现当年的千金一诺。曾被毛泽东称为“阎王”、担任了22年中宣部长、被关押过13年的陆定一有些激动,连夜写就序言:“既然中国共产党能够创造性地建立马克思主义的有中国特点的革命政治理论和革命战争理论,那么有什么理由说,中国共产党不能建立有中国特点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理论呢?”原来,这才是中共党内理论家的情结。年底,修订本出版。
1987年8月,薛暮桥将《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的手稿捐给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图书馆,并给所长董辅秖一信,尽数历时廿载的成书历程:“这本书的前后十稿和两个‘跋’,不但反映我个人思想的变化,而且更重要的是反映时代的变化。我当然不能不受时代的影响,可以自慰的是经常走在时代的前列,有些方面还起了一点‘开路先锋’的作用。所以我觉得这一系列旧稿还有保存价值,给后人去考证十多年来时代的变化。
薛暮桥既有科学家的严谨,又有献身于革命事业的忠诚。二者时有矛盾。为此,他不免常常受批评做检讨。他说:“我很想做个学者,但我首先是个共产党员。”女儿薛小和说:“父亲这样一个老计委,能如此坚定地主张商品经济,其实并不奇怪。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当他为之献身的事业走到与其初衷相反的道路上去,并且由他和整个国家一起吞下自己参与种下的苦果,给他造成的刺激会更深,促使他反省的动力会更大,推动他改革的愿望会更迫切,他对改革目标的认识也容易达到常人难以达到的高度。
1980年代后期的薛暮桥已是一位坚定的市场取向改革的捍卫者。1990年底,87岁的他写了一篇《关于社会主义经济的若干问题》的文章,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发表。他在文中写道,马克思写《资本论》时,“资本主义制度已经有一个成熟的模式,可以探索它的发展规律,而且有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的著作可供参考。现在社会主义经济还不具备这样好的条件,……要有几个(至少我们自己)改革完全成功的社会主义国家,才能写出一本完善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来”。文中写他对十个重大理论问题作了分析,被认为把市场取向改革的理论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还说,这是 “为将来编写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积累一些历史资料。如果在这方面有所贡献,我就心满意足了”
2005年5月27日,我去北京医院看望薛暮桥,这是惟一一次见他。此时,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六年。这年3月,首届中国经济学杰出贡献奖颁给了四位经济学家,他是首位。薛小和用毛笔写下这个消息,举在父亲眼前,只见薛暮桥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往复,随后,淡然地闭上眼睛。当年7月,薛暮桥辞世,享年101岁。
纵观薛暮桥的思想和1949年以来经济制度的演变,有交叉有分离,有平行有逆行。他是既懂得市场经济理论、又见过市场经济运行的人,也是既懂得计划经济理论、又主导过计划经济运行的人。和时代的进步相比,他把自己滞后的时间缩得最短,追得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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