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马的七十年代
毛 尖
三十年过去,如果我们还只停留在那个年代的水平线思考问题,如果我们还能无视这些年沧海桑田里的中国问题,那么,用蔡翔文章结尾的话说,“很自私”
北岛和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是华山论剑的阵容,徐冰北岛阿城陈丹青王安忆张朗朗,蔡翔李零邓刚阎连科翟永明韩少功,严力柏桦范迁黄子平王小妮赵越胜。所以,这书,真是用不着封面设计,三十个作者名头搁那儿,不战而屈人之兵。
三十人头马作者,再加上四个大红字书名,我打开书的时候,简直有些看手抄本的激动,就好像少年阎连科拿到《红楼梦》学生韩少功读到《赫鲁晓夫主义》。我先把书里的照片研究了一遍,呀,王安忆这么漂亮!除了翟永明,诗人长得都不咋样。阿城的衬衫还双上兜,一左一右,塞得鼓鼓,色情兮兮。张朗朗英俊,陈建华多情,徐冰很清秀,可惜没看到我的偶像蔡翔老师年轻时候的照片。
近六百页的书,一天一夜看完,用的是我以前披星戴月看金庸时的激情和速度。不过,看完后,说实话,感觉郁闷。
三十个作者,除了蔡翔阎连科等少数几个,皆出身高眉,当然,所有作者拿起笔的时候都高高眉了。而在作者的履历中,我们看到,一大半的人去国千里留洋的留洋海外的海外,其余的,不是作家,就是名校大师江湖高人。
我相信,多数读者和我一样,出身平民,喜欢了解并且向往高端生活,啧啧,这沙龙那沙龙的,都吃的什么聊的什么看的什么?中国的宫廷剧这么火,当然有它的群众基础。所以,听这些人头马顺口溜一样提到,“大小刘麻子”英若诚和他太太吴世良,中央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杨秉荪,陈伯达的儿子,我们对张朗朗们真是有敬意啊。哎呀,有什么办法,张朗朗们可以说“鲁迅老头儿”,我们不敢。他们出入的不是学部,邻居不是翻译普希金的,就是机关大院,最小的角色也是大内高手的后代。不过,我们的确喜欢,比如李零笔下的那些个人名,张木生,刘晓军,岳小莲,打心眼里,我也希望和李零同学,然后有很多茅台级同学,不为鸡犬升天,只为共同拥有。
没错,被北岛李陀召集到这本《七十年代》里来的人,共同拥有一段“《今天》式”或“类《今天》式岁月,一个方便的检阅就是看他们怎么描写1976年9月9日。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我和严力在芒克家聊天。芒克跟父母一起住计委大院,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复兴医院护士长。”这是北岛关于那天的开场,他喜欢交代诸如“高级工程师,这样的细节,而这也成为《七十年代》全书的一个特色。然后,护士长让他们下午四点听重要广播。
听完广播,“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会意一笑,但笑得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这一时刻让人猝不及防。芒克顺手从床底下摸出半瓶‘二锅头’,到厨房取来三个酒盅。”同时,陈丹青,人在西藏,听到消息时,和两个朋友一起,“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挛,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
两个“猝不及防”,两次“笑”,他们在人群中一定能互相辨认。这个“他们在似乎就是《七十年代》的大众,因为很可惜,在这本书里,和北岛等构成张力的叙述,比如蔡翔和阎连科的文章,都没有提到1976年9月9日。不过,虽然我本人长期以来是阿城陈丹青和北岛极为忠实的读者,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整个的青春期都回响着“我不相信”的调子,我还是觉得,光有北岛的笑,是不能称为《七十年代》的大用封底选用的李零的话来说,“八十年代开花,九十年代结果,什么事都酝酿于七十年代”,从现在的历史看,今天显然不是“三个酒盅”“会意一笑”的逻辑展开能够抵达。因此,虽然李陀在序言里检讨了此书作者的失重,我还是认为,这样的一个严重缺陷,不仅导致了北岛们突然成了多数派,北岛们的回忆失去了历史感,而且,读者在不断地看到他们的牢狱之灾和担惊受怕后,会对他们的高端诉苦也产生厌倦和怀疑,而更大的问题是,在合上书的时候,我突然疑惑,北岛是否还合适来主编这样一本讲述中国历史的回忆录?
2003年,《书城》上有一篇关于北岛的访谈。记者问北岛,“你怎么看自己早期的诗歌?”北岛回答:“现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会觉得惭愧,我对那类的诗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这是一辈子的事。”很显然,北岛不仅要悔其少作,而且坦言,“有时朗诵会上碰到中国听众,他们说更喜欢我早期的诗,我能感到和读者的距离在拉大。”然后记者追问:“介不介意这种距离?”北岛:“不介意这种距离?”
我看到这里觉得心冷。每年春天,我都在大学课堂给一年级学生讲朦胧诗,每年春都有最多的同学选择上台朗诵《回答》,“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这些句子,年复一年,我听了不下一百遍,但每一次,它们依然在我心头产生放电的感觉。可是,我们热爱了多年的诗作者,今天宣布,他惭愧他写了《回答》,而因为这个惭愧,他说他不同意关于“文化的根”的说法。好像是,他现在的写作动力,就来自“语言上的忠诚和文化上的反叛”所形成的“紧张关系”,因此他号称,“中文是惟一的行李”
只是中文,没有中国,并且,他不再介意他的中国读者。这样,在前不久香港召开的当代文学六十年研讨会上,北岛毫无负担并很有把握地对记者说,觉得大陆前三十年是毛泽东风格的文体一直影响着我们的汉语写作,在这种文体下,“我们已经没有谈恋爱的语言了,更不要说写作。”但是,在前七十年代》这本书里,我们读到最有意思的那些章节恰是用这种文体写下的爱情。比如,邓刚说,三十岁的他,爱上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姑娘是共产党员家庭,他是反革命家庭,这种结合,比国共合作还要艰难,然而,“我顾不得许多了,这是背水一战,没有后路也没有侧路根本就没有路”
没有路的情况下,邓刚的“狼子野心”居然得逞,这样,为了心爱的姑娘,他决定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给姑娘摆上山珍海味的酒席,因为他是堂堂海碰子,他准备“亲自潜进海里拼命,而且必须潜进当时被军管了的海港里”。如此,在隔一天就要结婚的下午,他像特务似的潜水了,但因为太贪心,他发现自己回不了岸了。最后,在他处于半昏迷状态时,一艘小快艇驶来,“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警察,那真真是政治宣传上说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他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芒,正等着我自投罗网”
结局是,警察救了邓刚,而且,把足够他结两次婚的海参鲍鱼也扔给了他。
我喜欢这个故事。事实上,整本《七十年代》,如果没有徐冰、蔡翔、阎连科等人的文章,这就是一叠贵族诉苦,当然其中也有日瓦格医生式的甜蜜,而徐冰,因为和北岛等人同处北京文化圈,他的态度就显得尤为珍贵。
徐冰说,他的同学中不是缺爹就是缺妈的,或者就是姐姐成了神经病的,但是,他没有像北岛那样被那个时代压得变形,他很认真地总结说:“我们之中没有一个玩世不恭的,这成了我们的性格。
他还写到,下乡时候,每天带着画箱,带着书上山,可还没几天,就没什么书好带了。“有一天,只好拿了本《毛选》。毛的精彩篇章过去背过,熟到完全感觉不到内容的程度。”接着,徐冰另起一段,郑重写道:“可那天在杏树下,读《毛选》的感动和收获,是我读书经验中少有的,至今记忆犹新。”“那天的收获,被埋藏在一个业余画家的心里,并占据了一块很重要的位置。
事实上,徐冰这篇文章的结尾,很可以拿来批评这本《七十年代》。在谈到“星星”对美院的震撼时,他说,那时,研究法国荒诞派的王克平等“星星”对是异数的,而我们是复数的;和大多数是一样的。我和‘我们’确实是相当愚昧的,但愚昧的经验值得注意,这是所有中国大陆人的共同经验。多数人的经验更具有普遍性和阐释性,是必须面对的,否则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此而言,如果北岛不能穿透笼罩内心的“憎恶”,反而给这“憎恶”找上西方的理由和同志,那么,他背叛的就不仅是过去的历史,还有未来的生活。这里,让我抄录我非常喜欢的徐冰的一段话:
除个别先知先觉者外,我们这代人思维的来源与方法的核心,是那个年代的。从环境中,从父母和周围的人在这个环境中待人接物的分寸中,从毛的思想方法中,我们获得了变异又不失精髓的、传统智慧的方法,并成为我们的世界观和性格的一部分。这东西深藏且顽固,以至于后来的任何理论都要让它三分。
所以,在纽约,当有人问徐冰:“你来自这么保守的国家,怎么搞这么前卫的东西?”徐冰可以非常从容地回答他:“你们是波易斯教出来的,我是毛泽东教出来的。波比起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惜,北岛是决意舍大巫就小巫了。我这么讲,决不是批评北岛的文章,坦白说,单篇文章而论,北岛依然写着眼下最美的中文文章,而且,文中时常还回荡着他过去年代的激情,比如结尾时,他说,“我想起头一次听到的郭路生的诗句,眼中充满泪水。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青春真美。”但是,“青春真美。这话时隔三十年,在《今天》和“今天群”失去语境的今天,无疑也消散了其冲击力。所以,北岛的文章美则美矣,却也无力穿透我们今天更为复杂的存在。
也许,多少抱着烈士暮年的心态吧,北岛以孤注一掷的姿势,集合起当年的《今天》和“星星”和地下沙龙的龙主,要向今天再次反戈。而令人郁闷的正是其反戈的姿势,当年他的壮志有多么崇高,今天的复仇就显得多么苍白,因为虽然是复调形式的“说吧,记忆”,但厚厚六百页却显得单薄,是三十年前的老姿态,还是那种小团体作战的方式,还是那点“舍我其谁”的意思,只不过这个“我其谁已经无力吹响集结号。
中文不是行李,这是北岛在主编此书时的一个前提错误,由此,此书的厚重也令人质疑。
对此书的单薄作了拯救的,除了徐冰,还有,就是蔡翔。蔡翔的文章是这三十篇中最出色的,基本上,他四两拨千斤地扭转过本书的航程,尤其是他文章最后的一节,很短,但很有力量。“社会发展很快,但付出的代价也真的不小,这些代价里面,包括一个阶级的尊严。”但这个阶级的尊严,不在《今天》的视野里,也不在本书主编的视野里,所以,在讨论“七十年代”如此严重的命题时,阎连科的重大疑问,却成了本书的一个小问号,我觉得这是荒谬的。
阎连科说:“八十年代之初,中国文坛轰然兴起的‘知青文学’,把下乡视为下狱。把一切苦难,多都直接、简单地归为某块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这就让我常想,知青下乡,确实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可在知青下乡之前,包括其间,那些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生存,他们数千年的命运,那又算不算是一种灾难?”
毛泽东在试图回答阎连科的问题时,迎面碰上了北岛,三十年过去,如果我们还只停留在那个年代的水平线思考问题,如果我们还能无视这些年沧海桑田里的中国问题,那么,用蔡翔文章结尾的话说,“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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