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辛亥百年(3)
“中国模式”幻影
资中筠:现在,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许多人都过高估计了中国,特别是让媒体一炒,就很容易冲昏头脑。几年以前,有所谓G2的说法,后来改成了“中美共治”。接着,因为美国发生经济危机,就变成让中国拯救世界了,越来越不靠谱了。何况现在有一个吹牛的资本,中国经济总量超过了日本。
其实,中国经济总量上是否真的超过日本,我看不见得,因为日本有大量海外投资。中国人口比日本多十倍,人均差得很远。还有经济质量问题,分配严重不均的问题等等。老实说,我们跟日本差得很远,中国人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因为,如果过高估计中国的成就,就会影响中国继续推进改革开放,启动政治改革,政治改革已经严重落后了。然后,我们需要走向以普世价值为基础的民主宪政。
鸦片战争以后,一些想要改变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开始都是看着西方先进国家,包括日本,先从物质方面,然后从制度方面,然后从价值观、思想方面,一步步走。但是,走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欧洲发生了问题,梁启超这些人跑到欧洲转了一圈,发现欧洲非常困难,西方世界有很多问题,就从这个时候开始转向,觉得西方也不值得学习。这里面就产生两种倾向,一种是国粹派,认为还是中国古老的传统比较好。恰好这个时候发生了“十月革命”,后来不少人转向了苏联,觉得这是非常新的制度,并加以引进。苏联也派人到中国来推广和建党。
现在的情况跟那个时候有点像:因为西方出了问题,不过没有苏联那样的榜样,中国就转向自己了,觉得自己很不错,出现了“国学热”,有的人说在《易经》里发现了博弈论、市场经济。还有一种倾向是回到毛泽东时代,觉得原来就非常好。这是基于对现实错误的估计,推断出错误的方向。
袁伟时:不要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从20世纪中国的历史来看,假如光看一个方面会很危险,比如,如果你光看到腐败那一面,就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总的来说,我是乐观的,今后30年,中国还有可能比较稳定、快速地发展。市场经济强大的动力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还在继续前进。
另外,一系列社会矛盾,其实也是改革极大的压力。多个事例表明,中国政府不断吸取教训,对社会矛盾是采取改革办法来解决的,而不是一味用压制的方式来解决。
大家都担忧权贵资本主义,但是,它和国外的权贵资本主义有些不同,它还没有成为很明显、很固定的垄断集团。中国政府是纵容还是想办法处理,也要冷静观察。
第二,对贫富差距也要冷静观察,统计数字有问题。发展的梯度也没有充分考虑。
资中筠:现在许多人觉得中国模式好得很,并借此吹牛。有的媒体也在起劲煽动。我认为,中国和美国的发展不在一个阶段上。要看到中国的后发困境。中国工业化并没有完成,但是等到1978年,再次打开国门,外部世界已经是后工业化时代,马上就是数字经济、信息经济时代。中国得跳过很多步骤来追赶、接轨,很多问题由此而来。
原本中国可以借鉴欧美国家工业化时代的经验,但是,来不及了,就拼命往前赶,再加上原来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问题。如果说借鉴的话,中国需要再往后看一点西方的经验。欧洲启蒙时代的基本观念,中国还没有完全拿过来。所以,简单说互相借鉴,我觉得是比较困难的。
这里,我忍不住还要讲一下美国。中国开放改革,向谁开放?向西方开放,最重要的是向美国开放。这些年来,中国出口,实际是美国人的购买力对中国的经济起了很大作用。中美发生磨擦的时候,国内很多年轻人觉得岂有此理,我们应该跟美国断绝关系。别忘了我们的出口,很大一部分是向美国市场出口的。加入WTO对中国有很大的好处,并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中国吃亏的。与此同时,美国也得到好处,这是不容否认的。问题是,在经济上既然有竞争,就会有摩擦,这并不可怕,大家只要真正理性地看到自己的利益,要想办法达到双赢的局面。
我现在最担心的一点,是怕美国把中国拖入军备竞赛的漩涡,就像过去对苏联一样。有一种说法,就是里根的“星球大战”计划迫使苏联全力与美国展开军备竞赛,结果把苏联经济拖垮。不论此说是否确切,在最冷战”结束后,美国原来是有机会带头裁军的,因为你已经没有了劲敌,但是,美国却做了件很不好的事情,进一步扩军,别的国家自然也就会跟上来,这就是带头搞军备竞赛。
我特别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中国在经济强大以后,偏离重心而向军备建设倾斜。美国的政策,特别是美国对中国的军事政策会起很大的刺激作用。美国搞军备竞赛的内部动力就是当年艾森豪威尔所指出的“军工集团”。我不希望中国也出现这样的集团。现在,中国年轻人的极端民族主义的情绪是非常强烈,最容易刺激这种情绪的国家,一个是美国,一个是日本。
章立凡:刚才听各位讲了这么多,似乎中国学者相对悲观,美国朋友对中国这30年的成就比较叹羡。对美国模式的怀疑往往是出现在美国经济出问题的时候,比如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候,计划经济思潮就在国际上兴起,也影响到中国。那个时候,蒋介石比较欣赏德国的统制经济,宋子文比较欣赏苏联式计划经济。当时很多中国企业家,像卢作孚,也主张计划经济的,当然,他并不希望政府直接去干预,直接经营的,他希望在一个大的国家计划框架之下,由企业来发展。我父亲章乃器那时提出要工业立体发展,实际上也是一种计划经济模式,但是,他们觉得,国营经济像母鸡,民营经济像小鸡。
近现代中国有三次国进民退的过程,我们现在又遭遇第四次。
从清末搞铁路、矿山国有,国民政府在抗战时期搞国营为中心,到共和国年代搞对资改造,这三次实际后果都是很不好的。第一次是大清灭亡,第二次是国民政府经济崩溃,政权垮台,第三次造成了几千万人饿死。这三次的共同特点就是权力和财富过于集中,要办好事可能办得很好,要办坏事就糟得不能再糟。其中逻辑是什么呢?这个逻辑就是中国传统的东方专制主义的国家垄断。历代政府都是“治水政府”,从大禹时代就是搞大型水利工程,“集中力量办大事”。五六十年代中国搞的也是这一套。到共文革”结束,确实没有办法按原有的方式统治下去了,所以才要松绑,换个方式。
一般来讲,改革都是被迫的,是在原有方式不能继续统治,下层民众也接受不了这种统治的时候,要么改良,要么革命。如果改良走到前面了,矛盾就可能缓解,但是,如果问题解决不了,矛盾继续激化,最后就会导致社会革命。这种革命往往是以一种“以暴易暴”的方式来呈现的,对社会生产力的破坏非常大。从我们知识分子来讲,总是希望避免这样巨大的破坏,但是,历史有它的惯性,很多现象是重复出现的。
近代以来,西方工业化、自由贸易的模式对中国农业文明产生冲击以后,中国确实发生了改变,但是,这种改变是不完全的。政治家也好,政党也好,还是按原有的方式处理矛盾、行使统治。
30多年来,中国解决了一些问题,到今天,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但是,从毛泽东时代以来,基本上还是用传统的方法来解决传统的问题,虽然有所改变,但是,这种改变还不是根本性的。从辛亥革命到现在,中国大致上有过三个社会契约,一个是民国成立时候的临时约法,一个是1949年的共同纲领,第三个是一个不成文的改革开放。现在到了签订第四个社会契约的时候了。社会的矛盾这么尖锐,政府应该拿出一套比较彻底的改革方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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