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脐带连着大武山
“如果在山谷里面不出来也很好,可能唱歌唱得更快乐一点。世上的事有些我不必知道有些东西我可以不要,任何东西足够我们所需,不必贪心”
本刊记者 邢人俨
11岁离开家的时候,胡德夫心里还装着他的小山谷。山谷不大,只看得到一小片天空,雨后,会有彩虹桥架在上面,满是蝴蝶和白色月桃花。
胡德夫的卑南族父亲曾是日据时代的警官,认为小孩读书走得越远越好。母亲是排湾族女巫,她说,孩子要留在母亲身边,留在台东。
大哥双目失明,后来成了一名传教士,胡德夫以教会子弟的身份获得了参加东区考试的资格,二百多人只有一人能拿奖学金。胡德夫考上了。他要去淡水,那里有父亲口中全台湾最好的中学。
他还不会讲国语,赤着脚从村子走出来,父亲挥挥手,母亲站在他身后哭。他坐车到高雄,又坐火车去了台北。
很多年后,他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离家时母亲那张流泪的脸。母亲曾拉着他的手去山谷的河边洗衣服,教他拣起烟蒂剥出里面抽剩的烟丝再卷成新烟分给族人。
11年前,母亲过世。胡德夫想写一首歌给她,却泣不成声。
62岁的他,头发依然雪白发亮,一对剑眉冲破脸颊的轮廓,唱歌时仍然不看谱,闭着眼,唱完几首便掏出手帕擦掉额上的汗珠。
在遥远的美国南方城市纳什维尔,他录制了自己的第二张专辑《大武山蓝调》。他唱古谣、圣诗、咏叹调、灵歌,惟独没有中文歌。
离开美国的最后一个中午,乐手们都在吃饭休息,坐在钢琴边的胡德夫,听妻子说起刚刚过世的哥哥,即兴唱出了11年前那首献给母亲的《脐带》。身边的妻子早已泪流满面,录音室外,录音师悄悄将这首歌录了下来。
他说,没有比他年纪更大的人会一直反复唱自己的母亲和童年,很多东西在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都会回来。
“如果在山谷里面不出来也很好,可能唱歌唱得更快乐一点。世上的事有些我不必知道有些东西我可以不要,任何东西足够我们所需,不必贪心。
温暖柔和的朝阳,悄悄走进东部的草原,山仍好梦,草原静静,等着那早来到的牧童 终日赤足,腰系弯刀,牛背上的小孩已在牛背上。 终日赤足,
——《牛背上的小孩》
家里的母牛生小牛了。从小牛会走路那天起,胡德夫就带着它们玩。他给它们取了两个漫画里的名字,一只叫飞岳,一只叫飞云。小牛能跑的那天,他趴到它们身上,双脚撑地,教它们怎么跑得快。等到牛鼻子系上缰绳,他终于骑在牛背上,让它们跳小水沟,人家的牛走路是“咯、哒”,他的牛一路小跑“扑通扑通”
他成了孩子里骑牛最快的一个,同学们都在后面追着他。
山岗上的草不多,胡德夫每天都要牵着牛找草。上课时,他用绳子把牛拴起来,牛很容易中暑,还要不时去看它们有没有被太阳晒到。下课了,就把它们喂饱,天暗了再牵它们下山喝水。
牛的腹部有两个袋,就在骑牛时大腿夹住的地方。吃草了,右边就会鼓起来,喝了水,左边就会鼓起来。父亲常常检查牛有没有喂好,就看两边有没有鼓起来。
童年时,胡德夫是放牛的小孩,一边上课一边放牛。除了放牛,他和哥哥还要上山,砍柴火、开垦土地。父母从山上劳作回来,背很多东西到歇息站,他和哥哥就要跑过去,把东西背回来。
山谷只有一个学校。学校里不准讲母语,否则就会受罚。
学校里只有一台风琴,其他人都不能碰,只有音乐老师和在司令台上弹校歌的学姐可以。胡德夫四年级时,那个弹校歌的学姐就快要毕业了。他听说学姐晚上会去教室练琴,下课前就把教室的窗户打开,在她弹到一半时,他会从窗户进去,请求她教自己弹琴。她不答应,他就从家里拿来地瓜贿赂她。
有天,胡德夫也和校长一起在司令台上,等别人搬好椅子,抬出风琴,为全校同学弹校歌。那时,他还根本不敢开口唱歌,他的同学们,每个都是天生的歌手,只有在一个人放牛的时候,他才敢偷偷哼唱自己的曲子,每一遍都不一样。
政府颁布宣导政令,每周两三个晚上,村委会叫所有学生的父母到学校教室晚集合,教他们讲国语、唱西洋歌,“这个很可笑,我们村庄很会唱歌,几千年来充满歌声,音乐老师说,你们的歌不是音乐,音乐是哆来咪”
因此,他拒绝识谱,弹琴也从来不看谱。
“在那样一个生活圈,我要离开的时候,是懵懂茫然的。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心里不想离开这个村庄,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是怎样。
初中时,胡德夫才开口唱歌。年轻时,他的嗓音圆润,不像现在这么哑。
校长是台湾近代有名的钢琴家和作曲家陈四治。入学后,他发给学生每人一本诗歌集,里面有两三百首台湾民谣、灵歌、圣诗。每天早会完毕,所有学生都到大礼堂里站好,校长在台上弹钢琴,指挥大家唱歌。20分钟里,全校两千多人齐声唱歌。
由于家庭条件不好,校长安排胡德夫扫琴房。每次胡德夫都会叫弹琴的同学提早5分钟走,他能利用这短短的5分钟练琴。
1971年,父亲罹患食道癌,并已扩散,需要不停开刀。为了多赚钱,胡德夫在铁板烧店长、毛纺厂英文文员之外找到了第三份工作,每周一三五晚上在哥伦比亚咖啡馆里唱3小时,在那里,他碰到影响他音乐道路最重要的人——民谣歌手李双泽,没想到那里就是台湾民歌的摇篮。
大武山怀抱的山谷,那常披着彩虹的故乡,满山月桃花和蝴蝶。天空翱翔的苍鹰,噫噫声响彻满山谷,地上有柔慈的妈妈,无言的叮咛,无尽的爱。
——《芬芳的山谷》
母亲16岁嫁到卑南族村庄,努力学习卑南族语言,直到有天说得比当地人还好,成了当地的女巫。
一度,母亲作法的样子令胡德夫毛骨悚然。母亲披头散发坐在草席上,靠父亲翻译,所有的头发都会竖起来。作法结束后,她又回到母亲的状态。胡德夫初中时,母亲接受了福音,停止巫术,“在教会的母语祷告里,可以听出她祷告语汇的精确和深邃。
胡德夫相信自己身上的语言天赋来自母亲,而音乐天赋来自他的部落。
月圆之夜,部落族人会聚到广场上,升起篝火,唱歌跳舞,分享食物。每当部落里有人结婚、有人当兵,大家都会聚到一起。部落里的老人会酿小米酒,酒糟挤出来盛在砵里,胡德夫就和几个小孩趴在砵旁边偷吃,吃到酩酊大醉,看着族人在火光下跳舞,躺在地上,古谣灌进耳朵里。
童年时,外祖父从80公里外的地方赶来,带着胡德夫在西山上唱排湾族古谣。没有歌词,只有忧伤的咏叹。长大后,母亲告诉他外祖父唱的是,枪被收走了,森林也被抢走了。村子里有人吵架,祖父就带其中一人去看另一个人,两人就用歌声。“其实部落的音乐是唱给祖灵听的、唱给天听的,并不是唱给人听的。
去淡江读中学后,有天胡德夫回到家,母亲突然对他说,“你是赋予一个梦的人,我们家族的梦在你身上。”当时的胡德夫并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
1977年9月,李双泽去世后,胡德夫放弃了咖啡厅驻唱的工作,加入杨祖发起的“关怀台湾雏妓”社会运动中,为原住民雏妓筹集医治费而举行募捐慈善演唱会。在目睹了一位卖笑为生的山里女孩的惨状后,他想起一首歌,是从小听着母亲用母语唱的,他写了《大武山美丽的妈妈》
1984年,胡德夫的命运被海山煤矿爆炸事件彻底改变。爆炸死难者大多是台湾原住民。他参与了挖掘尸体的过程,受到严重刺激。“机器往下挖,挖到安全的位置,再爬梯子下去扛尸体。越往底下爬,我就越难过。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在地底下,在最底层。每天去上班的时候都是白的,晚上回来一身黑。”因此,他创作了《为什么》
后来,胡德夫找到彼时的作家联谊会会长张富忠,请他帮忙组织了在新公园举办的“为山地而歌”募捐演唱会。之后,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成立了“台湾原住民权益促进会”。1987到1995年,原权会先后举行了5次示威抗议活动。
然而,胡德夫却在1990年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在那空白的10年里,岛内民运受挫,他被骨刺折磨得心灰意冷,也与爱人产生分歧。当他拄着拐杖回到屏东母亲身边,母亲依然默默陪着他。
“我做原住民运动,我妈妈还在。原来我不想做这样的人,做原住民运动很苦,想到妈妈说的那句话,你是赋予梦的人,所以硬着头皮撑下去。
很多年后,胡德夫记得,搞原住民运动那些年,政府曾威胁母亲将他送到绿岛,他们也带着几百万台币找到母亲,要她劝说儿子不要搞这个。母亲厉声反驳,“这个孩子我从小用地瓜养大的,他根本就看不起这个钱。他没有错,都是我教的!”
“不要怕,你没有错。”母亲这样对他说。
(实习生李奇誉帮助整理录音)
胡德夫
台湾民歌手,被喻为原住民民歌之父,专辑《匆匆》曾获台湾金曲奖最佳词作和最佳年度歌曲。1975年与杨弦、李双泽发起“校园民歌”运动,后投身为原住民争取权益的社会运动中。
新专辑《大武山蓝调》录制于美国南方民谣发源地纳什维尔,首次与国际音乐人合作,结合了英语、国语、原住民语3种语言,涵盖了灵歌、圣诗、古谣等多种音乐形式,是胡德夫61年来发行的第二张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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