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字看懂700年土耳其货币史

    8月10日土耳其里拉的货币崩溃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很多人总结了其外债过高、印钞过多、独裁严重的问题——例如下面的外债问题。

        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作为欧亚非三大洲的交汇点，历史以来，土耳其就是依赖于外资保持货币稳定，而在统治遇到危机的时候，土耳其货币贬值也是有着“光荣传统”的。

        奥斯曼土耳其起家于中亚塞尔柱帝国分裂之后的一个苏丹国小部落，部落酋长奥斯曼（Osman I）趁这个苏丹国分裂之际在1299年宣布独立，自称“奥斯曼（Osmanli）”，所以他建立的帝国后来就被称为奥斯曼帝国。

        尽管扩张领土是奥斯曼帝国兴起之初的首要任务，但他们并没有忘记，统一钱币是建立一个稳定帝国的经济基础。借鉴阿拉伯帝国和伊尔汗国（今伊朗）的货币系统，奥斯曼采用银币和铜币来征收赋税，从帝国建立之初一直到15世纪，艾克银币（Akche）一直都是奥斯曼帝国货币的基础。价值稳定的艾克银币，也帮助奥斯曼帝国从名不见经传的中亚小国，变成征服中亚和东南欧的强大穆斯林政权。

        巴耶塞特一世（Bayezid I）时期的艾克银币

        随着贸易发展、技术进步以及商业活动的深入，银币在奥斯曼帝国境内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由城市扩展到乡村，由政府行政机构扩展到草原游牧部落。税赋形式的改革（由实物改为征收银币），贵族们的奢侈品需求，使得银币变成了奥斯曼帝国苏丹最渴求的“商品”。

        在穆罕默德二世（Mehmet II）统治后期，由于尚武好战，战争支出耗资巨大，奥斯曼帝国的财政开始入不敷出，从人民口袋里掏钱自然就成为了“上上之选”，于是艾克银币中的贱金属含量大幅度增加。

        穆罕默德二世时期贱金属含量大幅度增加的艾克银币

        艾克银币信誉遭到损害，有些地区开始放弃艾克银币，包括巴尔干半岛、埃及、波斯、克里米亚半岛、马格里布（今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利比亚的沿海地区）都开始自己铸造银币。

        鉴于奥斯曼帝国地扼欧、亚、非三大洲的交通要道，东西方之间的跨洲贸易对于贵金属货币的需求不断加大，保持一个稳定而持续的白银来源，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保持奥斯曼帝国国家秩序和行政统治的稳定，让大家都愿意到这里来做生意。

        国家要发展，最珍贵的是什么？

        人才！

        奥斯曼帝国希望通过引进商业人才、鼓励过境贸易、鼓励手工业发展的方式获取白银，所以其苏丹颁布多项命令，鼓励开展贸易，鼓励在城市里发展手工业行会，不许歧视贸易商和货币兑换商。

        恰在此时，整个欧洲最强大的帝国——西班牙帝国，却主动为奥斯曼帝国“雪中送炭”。

        原来，从巴耶塞特二世（Bayezid II）统治奥斯曼帝国时期开始，西班牙帝国已经开始驱逐穆斯林和犹太人，而其设立的宗教裁判所更是大规模迫害经商的穆斯林和犹太人。相比之下，巴耶塞特二世则派遣奥斯曼海军到西班牙，把那些被西班牙驱逐的犹太人安全地送到奥斯曼帝国并安置在帝国省内，并向帝国各个省下达命令，帝国各个省要友好对待犹太人，禁止反犹，否则将处以死刑。

        然后，巴耶塞特二世充满讽刺意味地写信给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二世（Fernando II）：“您真是个伟大的统治者，宁愿自己贫穷也要把财富赠送给别人，我实在是太需要这些人才了！”

        历史证明了巴耶塞特二世的英明，那些被西班牙驱逐出的犹太人，把新思想、新技术和商业贸易带进了奥斯曼帝国，增强了奥斯曼帝国的国力——1493年，一位西班牙裔犹太人在伊斯坦布尔制造了奥斯曼帝国第一台印刷机，知识传播出现了质的进步，奥斯曼帝国国力从此蒸蒸日上。

        再后来，随着盛产白银的色雷斯、马其顿、匈牙利、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等先后被纳入奥斯曼的版图，特别是匈牙利、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等地，均是中世纪后期欧洲白银的主要产区，再加上跨境贸易的收入，奥斯曼帝国的白银来源问题得到了解决，他们重新开始铸造含银量较高的艾克银币。

        17世纪初期和中期的艾克银币

        正是由于奥斯曼帝国控制了欧亚大陆东西方贸易的陆路通道，迫使欧洲人不得不开始了他们的“大航海时代”。

        大航海时代以后，西班牙人源源不断地从美洲运回白银，然后通过航海船只实现直接和东方的中国、印度及东南亚贸易，从而抛开了土耳其人在陆地上对东西方贸易的垄断和控制。奥斯曼帝国的商业贸易从16世纪中后期开始急剧衰落，整个帝国官僚阶层从贸易中获得到的收入也越来越少，终于在1585年-1586年在帝国境内引发了严重的财政危机。

        和今天的土耳其一样，应对财政危机，政府屡试不爽的方法就是贬值货币，艾克银币的成色不断注水，到最后甚至基本不含银，全部由贱金属铸造。

        这一轮贬值，让艾克银币的信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商业和贸易衰落之后的货币贬值是一种持续的行为，但和今天的埃尔多安一样，奥斯曼苏丹对于货币信誉急剧下跌总是装模作样的“感到很奇怪”，全然不考虑自己“使劲儿印钞”这回事。

        还不仅仅是商业贸易衰落的问题，当时的欧亚大陆，已经出现了“美元”一样的足值世界货币——相比之下，艾克货币更显垃圾。

        当时的“美元”就是著名西班牙里尔（Real）银币——由于西班牙从美洲获得了大量的白银，他们的里尔银币含银充足、印制精美，奥斯曼境内的商人更愿意使用欧洲银币结算，而本国的艾克银币则逐渐被人们所抛弃。

        此后连续上百年的时间里，因为存在里尔银币竞争，奥斯曼帝国干脆放弃了铸造货币。

        一直到了17世纪末期，眼看着欧洲各国通过贸易一天天地强大起来，奥斯曼的苏丹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开始鼓励手工业发展，扩大产品出口，向“白银暴发户”西班牙和荷兰换取白银。

        1690年，有了白银之后的奥斯曼帝国开始向西方学习，建立帝国铸币厂，并开始铸造一种叫做库鲁斯（Kurus）的银币，其重量被固定为当时阿拉伯半岛穆斯林常用的迪拉姆（Dirham）银币重量的6倍，重约19.2克，含银60%，含铜40%，在面值上相当于30个帕拉（Para）和90个艾克——没错，艾克此时已经退化为最小的货币单位。

        库鲁斯之外，为了将境外银币挤出土耳其市场，奥斯曼帝国还开始大量铸造皂罗特银币（Zolota），重量相当于6.25个早期的迪拉姆，重20克左右，面值与库鲁斯等值；再到后来，又铸造了古拉什（Gurush）银币，重量上相当于8个迪拉姆（25.6克），含银60%，含铜40%，在面值上相当于40个帕拉（Para）和120个艾克。

        库鲁斯、皂罗特、古拉什以及小面值的帕拉、艾克银币，在整个18世纪被大量铸造，稳定的银币系统再次在奥斯曼帝国建立起来，从伊斯坦布尔，再到巴尔干半岛和安纳托利亚，奥斯曼帝国再度建立起以白银为基础的统一的银本位货币系统。

        自上至下，分别为18世纪的库鲁斯银币、皂罗特银币、帕拉银币

        然而，到了1780年，奥斯曼帝国又一次遭遇财政危机的时候，再度打起了贬值银币的歪主意，大额银币的重量和白银含量都大幅度降低，大贬值时代来临了。以库鲁斯银币为例，其重量到了19世纪初已经降低到不足3克，而且变成了铜锡合金，连一丁点儿白银都没有了！

        19世纪，伴随着西欧工业革命的传导效应，奥斯曼帝国被纳入到一个更广阔的全球经济体系中，奥斯曼帝国近水楼台，努力向西欧国家学习，大力发展银行和纸币系统。1840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发行面额为1000、500、250、100和50库鲁的纸币。

        在发行纸币的同时，鉴于欧洲国家逐渐开始实施金本位，奥斯曼帝国于是也建立起由里拉金币（Gold Lira）构成的金银复本位货币系统；到了1880年，奥斯曼帝国最终决定向“世界先进水平”学习，正式采用金本位并发展银行业，但鉴于西方文明对苏丹独裁制的威胁，使得土耳其向西方学习只是停留在器物层面，妄想着“师夷长技以制夷”，却对制度、文化这些文明的根基敬而远之，导致其整体发展越来越落后于西欧。

        中国曾一度被世人称为“东亚病夫”——是先有土耳其这个“西亚病夫”（因为其地跨欧亚，也被称为“欧洲病夫”），才有我们的这个称呼。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斯曼帝国与德国、意大利结盟，结果惨遭战败，其所统治的绝大部分领土都彻底丧失，要不是有以“国父”凯末尔为首的青年军官施展合纵连横的外交努力，并及时将苏丹制度变更为世俗社会，“奥斯曼土耳其”很可能会彻底变成一个历史名词。

        不过，直到今天，很多土耳其人（特别是埃尔多安之类的领导）依然怀念着他们100多年前统治亚非欧三大洲的光辉历史，始终抱有与其当今国力不相称的外交野心——如果说现在世界上始终抱着“老大帝国”的思维、总喜欢嘴炮“我们以前怎么怎么”的国度，除了吾国吾民，土耳其人绝对算一个典型。

        不过，在凯末尔等人的努力下，世俗的土耳其共和国于1923年成立。

        共和国之初铸造的帕拉铜币和库鲁镍币

        1931年，土耳其中央银行在伊斯坦布尔成立，其货币体系也由原先复杂的换算统一为简单的“十进制”，同时取消当时并存的多种陈旧货币，建立起里拉-库鲁-帕拉（类似于中国的圆角分）货币体系：1里拉=100库鲁，1库鲁=40帕拉，钱币上的纪年也从原来的回历纪年改为公历纪年。

        1934年的凯末尔银币和1940年的尹纳尼银币，价值是100库鲁和1里拉

        此时，1个土耳其里拉，相当于10克白银，还是相当值钱的。

        凯末尔曾告诫土耳其人：

        “无论如何也要成为现代文明的国家。对我们来说，这是个生死存亡问题。”

        建立共和国之后，凯末尔采取一系列措施，推广新式教育和文字改革，实行资产阶级司法制度，废除一夫多妻制，给予妇女受教育权、遗产继承权，大力发展经济，领导土耳其摆脱了中世纪神权的束缚，逐步让土耳其跨入资产阶级民主国家的行列。

        1934年，大国民议会授予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称号，意思是“土耳其之父”。四年后，凯末尔与世长辞，但留下了一句话：

        “我的微小的躯体总有一天要埋于地下，但土耳其共和国却永远屹立于世。” 

        在凯末尔式的精明外交之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土耳其虽然与纳粹德国关系密切，但并没有参与到德意日法西斯同盟之中，反而在德国即将战败的时候，挥戈一击对德宣战，顿时成了战胜国，并在随后的冷战格局中，赢得了美国的信赖，成为对抗苏联的前线。

        凯末尔为土耳其所设计的政体是民主选举、议会共和，但绝大多数土耳其人都是穆斯林，所以战后始终有民选领袖试图“政教合一”，但每次出现这种苗头，代表世俗社会的军队就会出来“干政”（军事政变），直到选出一个认同世俗化的总理，军队才会还政于民。

        然而，这还是让土耳其社会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承受一次巨大冲击，而世俗政权的腐败问题，也成为了土耳其难以医治的顽疾。

        伴随着经济的发展，货币通胀嘛，那是必须的！

        历史以来，穆斯林习惯使用硬币，而硬币面额的变迁，最能说明土耳其的货币通胀。

        最初流通的土耳其硬币，其面额一般为l0帕拉、1/2、1、21/2、5、10、25、50、100库鲁和1里拉——但到了1947年，因为通货膨胀的加剧，帕拉硬币取消，硬币面值也逐渐增加，出现了5里拉和10里拉的大面额流通硬币

    ——而且里面的银也没有了，变成了铜和不锈钢。

        1976年土耳其5里拉的不锈钢铸币

        进入到1980年代，库鲁硬币也彻底消失了，随之出现的是10里拉、25里拉、50里拉、100里拉的硬币；

        到了1990年代，出现的是500里拉、1000里拉乃至2500里拉、5000里拉、10000里拉、25000里拉的硬币；

……

        下图即为1983年铸造的10里拉铝币和2000年铸造的25000里拉铜镍锌合金币。

        1983年铸造的10里拉铝币和2000年铸造的25000里拉合金币

        从共和国建立之初10帕拉硬币到1990年代的25000里拉硬币，面额相差1000万倍，在当代社会，土耳其可谓把硬币的贬值能力发挥到了极限。

        由于土耳其在1999年和2001年连续经历两次经济危机，通货膨胀率接近40%，银行利率一度高达1000%，土耳其里拉兑美元汇率快速贬值——从1998年200000:1，到了世纪之交已经贬值为500000：1。随着大量资本外逃，土耳其里拉继续快速贬值，到了埃尔多安上台的2003年，已经贬值到了165万：1。

        与凯末尔时代相比，1里拉的价值贬值为原来的1/300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