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败陈久霖 揭开中航油事件内幕
原载于:《财经》 2004年12月13日
12月5日,周日中午,湖北黄冈市浠水县竹瓦镇宝龙村。43岁的陈久霖跪在祖父的坟前,上了一炷香。11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到这个离家约半小时路程的坟前拜祭。
就在五天之前,陈久霖任职CEO的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英文为China Aviation Oil,下称中航油(新加坡)]发布了一个令世界震惊的消息:这家新加坡上市公司因石油衍生产品交易,总计亏损5.5亿美元。净资产不过1.45亿美元的中航油(新加坡)因之严重资不抵债,已向新加坡最高法院申请破产保护。
消息公布后,已经被停职的陈久霖于次日奉母公司中国航油集团之命回国,旋即在新加坡引起巨大反响,要求其立即返新接受调查。陈久霖在北京没有久留,于12月4日返回家乡湖北黄冈市浠水县竹瓦镇宝龙村探望父母、祭扫祖坟,随后于7日晚乘机返新。
8日凌晨1时,飞机甫一落地,陈即被新加坡警方羁押。次日,他获保释。
无论陈久霖还是中航油(新加坡)及其母公司中国航油集团,如今都处在舆论聚焦之中。
多年来新加坡市场上风头最健的“龙筹大班”陈久霖突然在石油期货市场上翻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当年同样在新加坡从事期权投机搞垮了巴林银行的英国人里森;中航油(新加坡)近一年石油期权交易亏损连连,一直未曾披露,直至11月12日仍然在三季度业绩报告中大唱利好,使海外投资者再度对中资上市公司的治理结构和诚信发出严重质疑;中国航油集团在10月21日明知上市公司处于高风险状态,仍然隐瞒真相,向一批基金出售旗下中航油(新加坡)15%的股份,将所得款项用于补仓,明显涉嫌内幕交易。
国内还有更为广泛的思考。中国航油集团海外采购的“独臂”突然折断,使人担忧随之而来的补救将加大航油进口成本,也意识到航空油料供应的垄断局面本就极不合理,早该结束;中航油(新加坡)期市亏损数额巨大,让人对国有大型企业在国际期货市场的风险控制能力深感忧虑,也对现有的监控体系发生怀疑——
事发后,面对媒体滔天的指责,陈久霖曾对友人说:“我的情况与里森不一样。我不是里森。”12月4日上午,在首都机场候机时,他还用手机短信发了几首自写的诗。其中一首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人生本有终归路,何须计较长与短。”那心情,确也与当年危机发生后潜逃到德国后来又被引渡回英国里森大不相同。
历史有时正由这种惊人的相似与相异组成。“中航油(新加坡)巨亏”发生后,《财经》派出记者在新加坡、北京两地采访了大量市场人士以及陈久霖的亲友、同事,也曾派记者到他的湖北家乡。陈久霖本人对事件内幕缄口不言。但《财经》在采访中获得大量事实及文件,已足以对此一事件始末缘由、对事件主角陈久霖的行为进行较为准确的还原。
真实的故事比推测更深刻也更令人震动。《财经》发现,陈久霖和中航油(新加坡)在约一年的时间中一错再错,到后来完全是同时犯下若干项大错,至今看来仍然情节恶劣,难以宽恕。不过,这些错误并不仅属于一个人、一家公司,而且也并非偶然。
至迟在10月9日以后,这起事件极度恶性的演变,已应由包括陈久霖在内的中国航油集团管理层整体承担责任;而最后将中航油(新加坡)推向悬崖的是一种合力。这种合力既蕴藏在期货市场的波诡云谲中,更深植于国有垄断企业的制度错位之下。
中航油(新加坡)风波在相当长时间都不可能平息。整个事件的调查进展值得关注,未来公司生死及债务清偿牵涉多方,陈久霖的个人命运同样是个悬念。在中国国内,这样一起冲击强烈、损失巨大的事件谁人问责、如何吸取教训,仍然需要决策者作出回答。
A.履险如夷的底蕴
恐怕极少有人能够想到,多年在海外打拼、如今在期货市场上铸成大错的陈久霖,对于石油衍生品交易的风险管理其实缺乏最起码的常识。他的风险意识几乎等于零,甚至直到今天。
如今,在5.5亿美元已经灰飞烟灭之后,陈久霖痛心之余,也曾经面对友人,做过反思:自己确有一些地方是错了。错在何处呢?“我太相信别人了,公司有资深交易员、风险管理委员会、内审部三道关呀!”他也承认,自己开始时并没有想到,“后来需要那么多保证金,我们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在资本市场上,“现金是王”,而身为CEO的陈久霖甚至并未根据公司的财务实力,为此次投机交易明确设定一个现金头寸的上限。无限开放的赌注,加之永不服输的心理与支持这种心理的“判断”,爆仓只是迟早之间。
1982年秋,21岁的陈久霖成为村里有史以来头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学生。提着一个大红箱子坐火车到北京的时候,曾经为去学校必须转乘的“电车”、“汽车”迷茫过好一阵。可能在那时,他就下决心学会了悄悄地边闯边学。
然而,22年以后,在石油衍生品交易的激流险滩,身为公司CEO的陈久霖并未真正学会掌舵行船。由早年的期货交易进入更为复杂的场外石油期权投机,各方交战激烈,赌注越码越高。一旦判断失误,他无法凭运气闯过生死关口。
中国一些大型国有企业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在国际期货市场上闯荡, 90年代前期曾相继爆出巨亏丑闻。1994年底,中国证监会等国家有关部门曾发出联合通知,严禁国有企业从事境外期货交易。不过,1997年赴新的陈久霖并没有受到这种“严禁”的束缚,也从未认真审视同行们的前车覆辙。
至90年代末,他领军的中航油(新加坡)即已进入石油期货市场,也曾多有盈利。2001年11月中航油(新加坡)上市,招股书上已经将石油衍生品交易列为业务之一。在2002年的年报显示,中航油(新加坡)凭投机交易获得相当盈利。2003年4月,中航油(新加坡)的母公司中海油集团也成为第二批国家批准有资格进入境外期货交易的企业。
2003年下半年开始,中航油(新加坡)进入石油期权交易市场。到年底,公司的盘位是空头200万桶,而且赚了钱。
石油期权是期货交易的一种,但又略有不同。由于新加坡的期货交易为场外市场,交易基础是双方的信用度。许多业内资深人士指出,做期权而且做空头,纵使交易量不很大,但从此时起,中航油(新加坡)已然涉身险地,因为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投机而非套期保值。2001年6月由中国证监会、国家经贸委、外经贸部、国家工商总局和国家外汇管理局联合颁布的《国有企业境外期货套期保值业务管理办法》(下称《办法》)也曾对投机交易有明确的禁止规定。
然而,陈久霖对此事看得很平常。
“身在海外并且受新加坡法律管辖。”陈久霖觉得公司做投机生意是合法的。据了解,在中航油(新加坡),是项期权交易由交易员Gerard Rigby和Abdallah Kharma操盘,两人分别在市场上有14及18年经验,均为资深外籍交易员。陈久霖后来不止一次地告诉熟人说,两名操盘手进入期权市场他事先并不知情,事后也并没有要求报告。“亏损了才报告。他们这样做是允许的,也可以理解,他们都有业务指标。”
亏损在2004年一季度显现。由于Gerard Rigby和Abdallah Kharma在头三个月继续卖空,而石油价格一路上涨,到3月28日,公司已经出现580万美元账面亏损。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此时正是中航油(新加坡)年度财务报告公布的前夜,公司更处于股价持续攀升的火热局面。据知情人回忆,陈久霖当天召开了两名交易员和七人风险管理委员会成员参加的会议,讨论解决方案,但久议难决。次日,风险管理委员会主任Cindy Chong和交易员Gerard Rigby本人前往陈久霖办公室,提出了展期的方案。陈久霖接受了这一建言。由是,在期权交易中的盘位大增。
两天之后,中航油(新加坡)宣布了2003年年报,全年盈利3289万美元,股价冲至1.76新元高位。然而,油价没有停止上涨的步伐。中航油(新加坡)的账面亏损消失了,而为了翻本,盘位随即放大。到2004年6月时,公司因期权交易导致的账面亏损已扩大至3000万美元。
这一回,在又一次风险控制委员会的会议中,有人担心“会不会搞大”了。据一位知情人回忆,当时大部分人仍觉得可以展期持仓,而陈久霖再次显示出“魄力”,同意把所购期权的到期时间全部后挪至2005年和2006年。这种做法已远远超过《办法》中只允许炒12个月的上限,交易量被进一步放大。
相关专题:《财经》杂志人事大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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