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具破坏性的经济学家

文/卢安迪 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博士生

史上所有经济学家之中，亚当·斯密（Adam Smith, 1723-1790）无疑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人。他被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也被视作自由市场理念的先驱，连佛利民都经常配戴「斯密领带」。另一方面，反对自由市场的朋友则会批评别人「迷信亚当·斯密的理论」。

然而，事实上，斯密非但不是推动自由经济的英雄，而且没有人比他对自由事业造成更大破坏。或许他因提倡「看不见的手」而广为大众熟悉，但就其经济思想的深层影响而言——正如一些马克思主义者正确地承认——斯密实乃近几个世纪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浪潮的根源。

尽管斯密是几百年前的人，我们不能以今天的知识标准来衡量他，但即使跟他同时代或之前的学者相比，斯密都标志着经济学的重大倒退。更不幸的是，他无出其右的名声和地位，令他的错误思想得以把当时英国甚至欧洲大陆的主流学界引入歧途。

早在斯密之前，15至17世纪的西班牙经院学派（scholastics）、坎蒂隆（Cantillon）和图尔哥（Turgot）等法国经济学家，以及斯密的老师哈奇森（Francis Hutcheson），都已发展出不少重要经济思想：财货的价值是由其稀缺性（scarcity）和人们的主观效用（utility）决定，而企业家的角色是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尝试预测并满足消费者的需求。这些思想是19世纪下半叶兴起的奥地利学派（Austrian School）的原型，也被融入现代主流学问之中。可惜，亚当·斯密在1776年出版的《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却如一座大山，把这个学统的传承隔断百余年之久。

主观价值论石沉大海

吊诡的是，《国富论》不但是相对于前人学问的倒退，也是相对于斯密早年著作的倒退。在斯密早年的讲座中，他像前人一样正确解答著名的「钻石与水悖论」：为何水这么有用却这么便宜、钻石不太实用却这么昂贵？那是因为水十分丰富，钻石非常稀少。假如某人在沙漠上快要渴死，他应该会愿意用大量钻石换取一壶水。

但在《国富论》中，斯密却突然抛弃了上述解释，改为引入「使用价值」（value in use）和「交换价值」（value in exchange）这两个概念。他写道：「使用价值最高的东西，往往无甚交换价值，反之亦然。没有什么比水更重要，但很难用水交换到什么东西。相反，钻石几乎没有用处，却可以用来交换到很多其他财货。」

斯密对稀缺性和主观效用的忽略，奠定了古典经济学在价值理论上的基调。正如Emil Kauder教授所言：「当亚当·斯密把效用和价值分开，就意味着把2000年的思想扫入垃圾桶，也使得我们无法在1776年，而必须等到1870年，才可认识到正确的价值理论。」

或许遗忘前人智慧还不是斯密的最大问题，因为他提出的代替品更具破坏性。他认为财货的真正价值不是其市场价格，而是某个内在的「自然价格」（natural price）。【虽然坎蒂隆和哈奇森都曾分别提出intrinsic value和fundamental value的概念，但他们都明确指出这些价值是由人们的主观偏好决定。】那么，「自然价格」又从何而来呢？斯密的答案是：「自然价格」由生产成本决定，并与之相等。

诚然，在自由市场上，财货的价格和生产成本（化作折现值后）会互相趋近。但即使假设这是「自然价格」所指的意思，斯密把生产成本看作一个客观的定量，仍是犯了倒果为因的错误。我们知道，生产要素的价格，恰恰是取决于各项消费品的（预期）售价，也就是取决于消费者（被预料）的主观偏好。

社会主义者迷信斯密

更奇怪的是，在这个「成本价值论」以外，斯密同时提出了一个与之抵触，但同样错误的理论，那就是（初步形式上的）劳动价值论。他写道：「每件东西的真正价格，就是得到这件东西所需的辛劳（toil）。当我们用金钱购买财货时，其实是用自己赚得那些钱所需的辛劳，换取财货中蕴含的别人的辛劳，而双方交换的劳力相等。」斯密进一步解释，「劳力」的价值是与工作时间和辛苦程度成正比。

换言之，斯密在前文提到的「成本价值论」中删去了劳工以外的生产要素（特别是自然资源）。但他跟我们一样留意到，现实中除了工人获得工资，地主、资本家和企业家也有收入。于是他写道，虽然在原始世界中「工人拥有其劳动的全部成果」，但在工业社会中，「工人不再拥有其劳动的全部成果，而必须把它跟其他物品的主人分享」。

正是基于劳动价值论，以及针对随之而来的矛盾，一个世纪后的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发明了「剩余价值」理论，指控地主和资本家不劳而获，剥削工人。经济学家Paul Douglas总结道：「马克思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看到斯密的价值理论的涵义（…）在《资本论》最终呈现出来的谬误，早在《国富论》中已埋下祸根（…）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在《国富论》中诞生的。」

或许有人会说：好了，斯密的具体经济思想确有重大缺陷【本文未及讨论斯密经济思想的其他（较枝节性的）错误，可参阅罗斯巴德（Murray N. Rothbard）的《亚当·斯密以前的经济思想》（Economic Thought Before Adam Smith）一书。】，但他至少是自由理念的一个伟大旗手和象征人物吧？我不否认斯密在普及工作上有相当贡献，但即使在这个层面，他的作用恐怕也不是完全正面的。

斯密在其著作中花了大量篇幅，论述分工（division of labor）如何提升生产力，促进经济发展。然而，就如写下过千页《经济分析史》的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指出，无论在斯密之前或之后的学者，从来无人像斯密一样，把分工视为自由市场最大和最独特的精髓，以至于把它置于经济思想的中心位置。斯密过分强调分工，容易令人搞错重点。

依我之见，自由经济的首要好处不在于分工，而在于孕育企业家精神，让企业家不单努力满足消费者对现有产品的需求，更勇于创造新的产品，推动文明发展。尽管斯密也有肯定竞争的重要性，但整体而言，由于他倾向着眼于长远的「自然价格」而非市场价格，令企业家的角色在其经济理论中——也因而在英伦主导的早期古典经济学中——几乎完全消失；直到19世纪，萨伊（Jean-Baptiste Say）和奥地利学派等一众欧陆学者，才把企业家从斯密的黑洞中拯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