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强称,透过市场经济看到体制问题,体制造成的结果是市场不能自由流淌,没有交易的自由权力就没有自由流淌。自然环境是人的生存环境,市场环境也是人的生活环境,没有市场经济这个自由环境存在,人的生存也会发生问题。实话不一定是对的话,但要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华远地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思维方式
苏小和:国家主义思维方式、企业家的思维方式、个人独立精神的思维方式,如果选一种的话,您会选哪一种?三种都有的话,它们的权重是什么?
任志强:我们这代人可能更注重独立思考。我们没有系统研究经济学,大部分都是半路出家的。我们和其他人不同的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在这种冲撞之下,我们开始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我们从怀疑一切开始重新思考。从那以后还经历了很多。这一代人更注重的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不是看书本上说什么,而是自己独立思考。
现代人没有经历过这些,他们依赖于从课堂、书本上的标准答案获得知识,未成年之前不会脱离父母、家庭,不会经历一些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早早经历了这些,从上山下乡到当兵,完全不能依赖父母。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情况下进入社会。没有依赖,自然就独立思考。于是这一代人独立思考、独立作战以及独立生存的能力,远远超过后来人。
开放精神
苏小和:我这几年一直在看您的微博,看您的演讲。我有一个非常欣喜地发现,上次跟您对话,您有很强烈的法学分析问题的路径,这几年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经济学的路径出来了。您是怎么演变过来的?
任志强:学习法学是个特殊情况,因为我被关到监狱里,我要证明我无罪。当时在监狱能看的书只有《法学概论》,我那时候几乎倒背如流。后来我在人大的法学系进修民商法,在读研究生。虽然不是完全学术的,不拿硕士研究生毕业证,没有学位,但是论文是自己写的。从法院判决到检察院宣布无罪,接近两年时间,在外头上诉、整理问题,经常跟律师一块讨论,这段时间里打下了法学的基础。
苏小和:说说您对法学的理解。
任志强:从有罪推定到无罪推定,从法学上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不能自证其罪。过去坦白从宽,提出父母要揭发儿子,儿子要揭发父母。现在法律改变了,拿出证据来,不能让大家自证其罪。没有明确的证据,用自证其罪的办法,这在法律上是不允许的。即使我是犯罪分子,如果你抓不到证据,说明你无能,你不能要求我去自证其罪。法学非常强调因和果的关系问题。另外,我们当时的法学概念没有思想犯罪,只要没有付出行动任何思想都不应该成为犯罪。我想什么和你没关系。
苏小和:在过于理性或者叫作长期正义方面,您好像有很多思考。
任志强:其实它可以演变,有些东西甚至可以演变到公司管理和企业管理中去,要是有一些法律基本功底的话,就不会去冤枉别人,或者变得更加宽容。微博上有些问题我常常用问号,我认为不好的事,但不确定,中间也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用问号提示大家想,不用惊叹号或句号表示肯定。有人说你打了问号去传播,也是一种谣言传播或者不良形象传播。但在法律上是不能治罪的,对某一个问题提出疑问,不能把它变成一个定性的东西用法律进行治罪。
联姻经济学
任志强:我们在从事经济活动中,不得不去探讨经济学。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们拿出大笔钱去赞助改革基金会,我们最早资助,投入的钱最多。现在大概上千万,每年还在陆续投入一部分。我们希望这些专家、研究会能用这些钱创造一些改革理论,包括经济学理论等,为我们摸着石头过河奠定一些理论基础。
除了金钱支持以外,我们有机会和他们进行合作、讨论。吴敬琏、茅于轼、樊纲、周其仁、张维迎、许小年等对我们产生了很多影响。
张维迎教授参与了华远企业管理,他当时研究他导师的不对称信息下的激励机制,这跟企业管理有密切关系。早期有北京市改革贺阳副主任,股制改革的时候,我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讨论。周其仁教授及社科院把我们当时的一些案例作为特殊案例进行研究,跟我们讨论其中的一些在经济学理论上可以借鉴的东西。
林毅夫、易纲、周其仁当时都在北大宏观经济所。他们在理论研究的过程中,需要一些案例做实证,我们给他们提供一些素材。
光华管理学院的EMBA很多是用我们的案例。当时跟我们合作的华润副总黄铁鹰现在还在北大做MBA的案例管理,过去用得比较老的案例很多是我们跟华润合作的案例。
最早我并不想去研究经济学,它不是我的专业。但在我们遇到比如如何进行股份制改造,如何进行股权分配,如何利用股权分配起到激励机制作用等问题,我们和这些专家们讨论,他们用经济学的方法告诉我们为什么。
在这些交流、讨论、学习过程中,我们越来越多地进入到经济学领域。
至今将近30年的时间,有20多年,华远是和企业家、经济学家一起走过的。
我非常喜欢跟经济学家在一起交流,他们可以把我们的东西总结出来,把核心的内容提炼出来,我们自己由于身在此山中,找不到真正的规律。他们能帮我们找到。《华远》杂志办了很多年,经常会请他们写文章。
倡导经济常识
任志强:我最早成立的公司叫作华远人才交流开发,目的是用更灵活的办法聘用社会精英进入到我们的研究系统。
较早的时候,我们创造了一个经济学和项目的结合点——可行性研究报告。最早做的是华威大厦,后是四川大厦。做四川大厦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时候,北京市发改委(当时叫计委)提出,以后在审批任何项目时要有可行性报告,我们成了一个范本。在相当一段时间,各项目公司都按照我们的范本向发改委提出项目审批申请。这就让我们不得不脱离企业的现实,从经济学角度去认识问题。
1984~1985年做了西城区战略研讨,对西城区整体的改造起到了一个非常完整的作用,从西单地区改造,一直推进到金融街的改造,包括区域经济、人口等。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们就没有脱离过经济学家的支持。
大家说我对市场的预测比较准,因为背后有一个研究团队,从2003年开始到现在。第一次请樊纲给我们组班子,找了统计局的一些人。但是他们认为这个体系太庞大了,没有能力去做。找林毅夫,希望通过他们所的研究能力替我研究,他们也认为做不到。后来是王健替我找了投资所,组了帮人,和外部各个学校、研究机构、社科院等组合成一个工作室。
背靠经济学家和研究机构,我们有翔实的资料证实、判断,预测未来的发展趋势,认识现在的一些问题。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一个经济学家该做的事情。
苏小和:我发现1979~1981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变化,陈云跟李先念会见了日本一个经济团以后,提出了一套调整、改革的措施,邓小平马上有个讲话,叫坚持思想的原则。最近李克强又有这样的讲话,发改委也释放了一批权力下去。我的判断是:今天中国整个政府对经济的管制还处在当年的水平,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又回到邓小平和陈云时代的逻辑?
任志强:李克强的表态很好,比如市场化、砍掉政府看得见的那只手,大家抱以很高的期望值。市场化在砍行政审批的同时,一些政策实际上加强了政府的管理。在社会上引起更多的争论,让人产生了很多不同的想法。
李克强提出城镇化。城镇化不是靠政府来主导的,城镇化一定是靠城市对人的吸引能力而自然形成的。在实现过程中,它确实会有对经济有带动力。但办法是政府把市场打开,让企业拥有更多的发展余地,吸引更多的人就业。
比如河流。可以自由流淌的叫河流。我们在河流设了坝,限制水流淌,把生态平衡破坏了。生态被破坏,河就不叫河,叫水沟。河流本身是自由流淌而形成的结果,现在是人为的控制。所有自然河流都变成了人为控制。这和市场是一个道理,商品自由流淌才有价值,才叫市场。
透过市场经济看到体制问题,体制造成的结果是市场不能自由流淌,没有交易的自由权力就没有自由流淌。自然环境是人的生存环境,市场环境也是人的生活环境,没有市场经济这个自由环境存在,人的生存也会发生问题。
苏小和:中国的传统文化——孔孟之道对您有什么影响?
任志强:孔孟之道,对做人还是有用的。诸子百家文化有很多很好的东西。我们企业管理分三类:对高层的管理人员是道教的做法,基本上是布置任务,让你自己发挥能力,无为而治。中层的员工是儒家的做法,任人唯亲,任人唯善,有一个充分的相信,但不能完全放开,要有一些管理。下层是法家的做法,有严格的管理。因为最下层的人并没有把自己和企业连在一起,和企业不共生,随时可以离开。
苏小和:体制内文化对您有什么影响?
任志强:严格说起来,我没有在体制内。我当兵的时候,团长送给我两个字:鸡肋。部队要坚决执行命令,下级服从上级。我觉得我不适合在体制内。体制内一定会有一些冲突,我接受不了。有冲突时,我会坚持自己。完全在体制内,我干不了。很多人以为我在华远,是因为在体制内,最初不是。我从分公司经理变成了总公司总经理,中间没有履行任何公务员手续。华远成立时属于计划外全民所有制,借款20万元,没有国有资金,列不进国有企业。1998年政府用退税的办法才把它变成国有企业。现在总公司是国有制,子公司完全市场化。柳总把总公司改造了,我把下面改造了,上头的人不同意我对总公司进行改造。
苏小和:您的太太有信仰,对您有什么影响?
任志强:对我最大影响就是爱和宽容。天主教非常强调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为人人在前。她的父亲、母亲和她都是以爱的付出为主导。她的父亲是高级经济师,经常到教堂当会计,做义工。他们只知道去付出爱,在教会捐款、唱诗等,影响了很多人。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会相对稳定,不会为世俗的东西拼命、苦恼。我可以不信,人家好的东西我就接受,别管它是来自佛教还是天主教。
公共精神
苏小和:我对您的公共性的理解,一个是您以企业为研究的平台,整合了很多关于市场、企业的研究的公共资料或者公共报告;另一个是公共传播。您怎么分析这样的一个定位?
任志强:公共传播分两种情况:第一,要有一个平台、一个组织,如读书会、阿拉善、亚布力企业家论坛。亚布力论坛的影响很大,出了一些书。读书会直接面向普通老百姓,没有任何限制,传播了很多东西。因为没有限制,所有人都有机会来,它的公益性引发了公众的关注
另外一个平台是博客和微博。早期我们除了官方媒体以外,没有发表渠道。媒体可以让你说,也可以不让你说,或者你说的内容很多,人家断章取义。网络发展了以后,有了博客,不管你说什么,我会自己说。再过一段时间有了微博,微博更能及时自己说。及时自己说非常重要,博客有周期,微博没有周期,可以更及时传播,影响更大。我的粉丝不是最多的,两个网(新浪、腾讯)加起来就3000多万。在企业家里,李开复、潘石屹都比我多,但是活跃度上,常常我排在第一。
苏小和:您在公共传播这个层面,想向你的粉丝,向你的受众做什么?
任志强:我发了很多心灵鸡汤。一类涉及公益,比如阿拉善。公益是正能量,让更多的人看到和知道有这些正能量。一类是自己对政策的看法,比如房地产政策等,这个可能引发很多人关注,因为他们要买房子或者卖房子,愿意从中了解一些情况。还有一类是对时政的看法。我们希望这个社会越变越好。要希望它变成最好,就要拼命批评它不好的东西。当这些不好的东西都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好的。
苏小和:如果批评无自由,赞美无意义。
任志强:如果这些不好的东西没有人敢说,不好的东西就会泛滥、膨胀,好的东西就被压缩。鸡汤也好,都是为了扩大正面,缩小反面。
我也评论网络出现的事件。比如反日,可能我是第一个提出不要打砸抢的,车是普通老百姓的。
我常举的一个例子是伽利略。大家都说地球不是圆的,你要说地球是圆的。所有信教的人说,你把上帝都推翻了,我得把你弄死。就是这么简单。历史上有很多事是这样,说实话可能被人弄死。大家没有认识,你认识的时候是不被接受的。骂我的人很多,我没有拉黑任何人,没有限制任何人骂我和评论。大家反而觉得任志强不错。
认识的问题不去告诉别人,别人可能不会独立思考。我们的金融博物馆读书会到现在已经发展30多期了。我们请的人有企业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作家、官员。我们把不同的人群结合在一起,就是避免只有一个想法。我们在选择嘉宾时,往往选择不支持同一方或者是略有思想差别的,如陈志武和许志远、马云和沈国君,就是希望所有人都从不同的角度出发。马云是不可复制的,背景条件全都变了,学他的精神,思考自己的问题。我们用不同的思想去影响大家。读书会没有一个结论,结论就是通过这个问题,你能反思什么。我们每个人推荐一大堆书,可能是带有共性问题的书。
苏小和:我总结一下,第一,您提供了大量的公共产品、读书会、企业研究报告,诸如此类的;第二,您是50年代人,一个学习型的人生,您这代人里面很少有人愿意去重构自己;第三,您身上有很强大的公共影响力,或者说公共知识分子。
任志强:这一代人更有责任心,“60后”的人都淡化了,可能是计划经济下,这些人没有吃没有穿,老想把现状改变。“80后”没有那么多压力,他们认为可能不需要再改造这个国家,因此责任感相对较弱,但他们对企业很认真、很负责,这个精神和改造社会是两个概念。
我们做公益和名声没关系,完全是责任,只有付出,没有收获。
苏小和:马相伯曾讲,“我像一条狗一样,在中国这个地方喊了100年,没有把中国人喊醒”。他是培养出蔡元培这样的大人物的人,创办复旦大学的企业家,想想他对这个国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任志强:这就是责任问题。那一代人都有责任观念,尤其是富裕的人。子承父业,要让家族更兴旺。现在我们批判家族问题,实际上3000年的封建史里,绅士是支撑社会稳定的非常重要的因素。
苏小和:用西方理论解释就是多中心治理。
任志强:绅士是支撑社会稳定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县官以下没有政权,靠的是家族。族长的社会地位以及保一方平安的作用非常大。我们批判乡绅有大房小房是错误,其实不一定。在那个社会,人们要让家族兴旺,男丁多是主导地位。因此要让他的家庭组合多。皇帝三宫六院,生无数个孩子,从中间挑选出一个继承皇位。如果是独生子女,皇朝一定完蛋。清朝后期的衰落很重要就是因为家庭不兴旺。清朝前期都是兄弟好几个,在战场上打,打出一个好皇帝。它没有民主,就在皇族内部进行竞争。
现在每个家庭只有一个孩子实际上就是让家庭没有竞争。乡绅不会有,大家族不会有,稳定社会的家庭规模缩小了而不是扩大了。每个小家庭都是一粒沙子,风一刮就没了,大家族是一棵大树,甚至是一片森林,对社会稳定性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苏小和:您觉得您在思想成熟的过程中,有哪些可以传下去?
任志强:我个人觉得最主要起到一个表率作用,希望所有人都说实话,从我做起。实话不一定是对的话,但要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如果从小就坚持说真话,这个社会慢慢就会好。从我做起,我的子女才会这么做,一代一代都会这么做,这个社会就好了。如果我们当父母的不说真话,教的孩子也不说真话,那这个社会可能就完蛋了,这是我们这个社会里比较缺少的东西,因此我更希望很多人都能参与到这个工作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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