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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昔日调侃科斯:想象丰富思考持久表面却笨拙得很

2013年10月19日 22:51
来源:凤凰财经 作者:张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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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芝加哥大学的众多大师当年反对科斯在《联邦传播委员会》一文内的分析,倒不是因为科斯认为把播音的频率私产化就可以解决问题。(私有产权有起死回生之力,芝加哥学派怎会不知道,虽然他们以前可能没有想到看不见、摸不着的播音频率,也可以界定为私产。)他们反对科斯那篇文章,是因为作者把频率公用的混淆一般化,伸展到他们认为政府必须干预的例子上去。

科斯认为,频率公用的混淆效果,与任何资产公用的效果相同。他说:一块地用来种植,同时又用来泊车,其效果与频率乱搭同样的一塌糊涂。他于是指出,泊车的人损害了种植者,要前者赔偿后者可能是错的。如果为了要种植而不许泊车,那么种植者岂不是也损害了泊车的人?那么种植者是否要赔偿泊车者的损失呢?工厂污染邻居,要工厂赔偿给邻居吗?还是要邻居赔偿给工厂,请工厂减少污染?科斯也认为,说不定工厂污染愈甚,对社会可能贡献愈大?

以上关于泊车与污染的论点,在三十年前听来,实在不容易接受,这是因为:那时所有的经济学者都同意,损人的人要被约束,但却没有意识到,损人的人被约束,就是被“被损”的人损害了,所以应该被约束的也可能是被损的人。科学的进展就是那么奇妙,一个是原则上相同但在性质上不同的例子,可以使分析者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同样的问题。这个新角度可能引领我们进入一个新天地,以至后来整个科学观念都改变了。科斯当年鸿运当头!他为了追寻联邦传播委员会的起源而一脚踏中千载难逢的例子:一个公用的播音频率,使大家的收音混淆不清,是谁损害了谁?答案显然是:你损害了我,我也损害了你;要约束哪一方?答案是:任何一方也行。应该是谁赔偿给谁?答案是:要看谁有使用的界定权利。以为泊车者或污染者是损人而不是被损,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矣!

在戴维德家里的大辩论,其结局是使每个参与的人恍然而悟:频率乱搭既然是产权的问题、那么污染也是产权的问题了。工厂是否有权污染邻居?邻居是否有权不受污染?权利谁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业主”、要有清楚的权利界定。一旦界定了,是工厂的也好,是邻居的也好,污染的“多少”就可用市场的交易来解决;而不管权利谁属,只要被界定了,在市场的运作下,其污染程度都是一样的。科斯定律就是这样简单。

科斯告诉我,当他那天深夜离开戴氏之家时,他已成竹在胸。回到维珍尼亚大学之后,他答应戴氏给后者主编的学报写一篇澄清他也许那夜之分析的文章。这篇名为《社会成本问题》之作,石破天惊,是本世纪被引用次数最多的经济学作品。文章很长,不同而又类似的实例很多,反映出科斯治学之博、之深。该文当然获戴维德采为一九六零年那一期学报的首选,但面世已是1961年了。

根据科斯的回忆,由于要赶六零年那一期,时间急迫,他写好了一节,就先寄那一节给戴维德,分节寄出,希望戴氏能有多点时间编排该稿。这样分节而写,分节而寄,节与节之间的连贯性较弱,但每节较一般文章的章节有较大的“独立”性。科斯把最后结论那一节寄出后才知道,原来戴氏对他写该稿时的赶、赶、赶漠不关心。戴氏认为,好文章通常要多花时间写,不赶也罢;假若科斯的稿迟三几年才写完,那六零年那一期大可等待下去;这样的编辑,在市场是必遭解雇的,但在学术的高处及态度的认真而言,戴维德是无出其右的编辑了。

那时《法律经济学报》是有稿酬的(现在没有了)。我曾问戴维德,科斯《社会成本问题》的稿酬是多少?他喟然与叹,说:“那时校方明文规定,不管文章高下,每页稿酬相等。假若我有权按文章的重要性来发稿酬,我会将全部可用的稿酬送给他!”

1960年的《法律经济学报》只印了五百本。后来该期的需求量每年激增,就重印了好几次,十多年后还要重印。世界上似乎没有哪一本杂志或学报有这样的经验。

(五)

不少经济学者知道,科斯曾不断地申诉过:读者不明白他的文章。但一般读者却认为,科斯的文字好得出奇,明朗之极。已故的约翰逊(H.Johnson)是文字操纵自如的大名家:他曾告诉我,科斯是百年仅见的文字高手。但为什么科斯认为别人看不懂他的文章?我觉得他并非过于敏感,而是他的思想深不可测,明朗的文章读来似浅实深,使很多不真正明白其意的人以为自己明白了。

我是1962年开始细读他的《社会成本问题》的,一次又一次地读了三年,期间每读一次后静静地思索,思索后又再读。后来我写《佃农理论》时,没有引用他那篇鸿文,因为执笔时没有想到自己的理论与科斯定律有什么关系。若干年后,约翰逊、西尔伯贝(E.Silberberg)、沃尔特斯(A.Walters)等人在他们的书中介绍科斯定律时,都不约而同地以我的佃农理论作为该定律的应用示范。这可见有时影响愈深,受影响的人反而愈不知情。

1967年秋天,我到芝加哥大学任职,重要的事当然就是拜访科斯。戴维德要退休,他所编的学报得另聘编辑,科斯显然是最适当的人选。一说即合,科斯是在一九六四年转到芝大去的。六七年的秋季开各后几天,到该校的法律学院去找科斯,我与他索未谋面;战战兢兢地走进他的办公室里,自我介绍:“我是史提芬,阿尔钦的学生,曾经花了三年的时间读你的《社会成本问题》。”这段话其实我已准备很久了。

说了这些话后我才打量科斯。只见他头发斑白,服装古老,戴着眼镜,“正襟危坐”于桌前阅读。室内的书籍很多,一套一套地放得很整齐。他听我那样说,好奇地抬起头来,问:“我那篇文章是说什么的呀?我一时语塞,心在想,那么长的文章,从何说起?过了一阵,我还是勉强地答了一句:“你那篇文章是说合约的局限条件。”他立刻站起来,高兴地说:“终于有人明白我了!你吃过午餐没有,我们不如一起吃吧。”

就这样,科斯和我成了好朋友。两年后我离开芝大,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任职时,久不久就接到一些不相熟的经济学者的长途电话或来信,说科斯要他们问我,关于他某篇文章如何解释。会港后数年—两年多前—一位美国教授途径香港,告诉我如下的故事。科斯曾到他们的大学演讲,听众济济一堂。在演讲中科斯直白地说,引用他的思想的人都引用得不对。到了发问时间,一位听者问道:“当今之世,有没有一个引用你的思想的人是引用对了的?”,科斯回答:“只有张五常。”

这个故事在美国不胫而走,使我受宠若惊。然而,这点惊喜得来不易。我不仅花了三年工夫读科斯的一篇文章,而在芝大的两年间,大家在校园漫步时,他不断和我细说他思想的根源。我和他没有师生之名,但倒有师生之实。外间误以为我是他的学生,他从不否认,我也从不否认。

拜师或拜友求学,我所求的有点与众不同。从传统的教与学那方面看,我是个不受教的人。假若一位老师转述某一篇文章,不管说得如何精彩,我的脑子多半会想到其他事情上去。就算老师精阅地批评那文章,我也会想;文章我自己可以读,读时有自己的观点,于是脑子又魂游去了。这样的学生还获得那么多的名师教导,可算奇迹。

是的,我求学的主要兴趣不是求教。而是想知道一些重要的思想是怎样形成的。阿尔钦吸引我,是因为我要知道他那天马行空的思想从何而来。后来我发现他有了高度的分析能力,还能保持着小孩子般的发问本领那我就跟着他过过瘾,天马行空起来。我向赫舒拉发所学的是另一套功夫。他的思想只有几个很简单的步骤,要是拜他为师的人能细心地体会,会很容易学上手。

科斯对我的吸引更有另一原因。我认为他是本世纪最具创新能力的经济学者;他的每个思想,不管是对还是错,总令人觉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于是决定追寻他思想的来龙去脉。我有两年的时间跟他在一起,差不多每次倾谈时,我都问及他某个思想的根源与其后的发展。知道了他思想的发展历史而再去读他的文章,所领悟到的就大为不同了。科斯认为我是他唯一的知音人,显然是因为我曾经研究过他思想的来龙去脉,读他的文章时我可以循其“龙”、“脉”而读“到”文字之外的含义上去。

是的,科斯的文章写得清楚,但如果我们仅仅欣赏他明朗的文字,就不容易体会到他思想的深处。

(六)

与科斯在芝加哥的校园内漫步,有时连大家上课的时间也忘记了,那是我对芝大最温馨的回忆。我们在午餐研讨时,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几个小时的了。

科斯的思想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对任何问题,他似乎是先有答案才试作分析的,这与弗里德曼刚好相反。当我向科斯提出某个观点,他就用预感作回应:“你似乎是对了”或“你似乎是错了”。问他一个问题,他的脑子好像在空中随意抓一下,拿出一个往往令人莫名其妙的答案来,然后再加以分析。这样纯以预感为现的思考方法,其预感可能会错,但创意的确超凡!当然,一个可取的创见,通常必须通过慎重分析及要有编辑支持的。

科斯的创见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认为他有那样的本领,是因为他先以预感作了结论,然后才加以分析。与此相反的是,我在加大研究院时的另一位老师—即后来变得大名鼎鼎的布鲁纳(K.Brunner)—才智过人,为编辑学的高手。布鲁纳有一个原则:未经慎重的编辑推理的,不应该有任何结论。从推理的严谨那方面看,科斯不及布鲁纳,但若以创见言高下,则后者远于前者了。

除了创见超人外,科斯的脑子还有两样过人之处。其一,他在推理时一般化的能力很强。任何人提出任何稍有趣味的论点,他就往往可以立刻举出同类的言论或例子来论证。更有趣的是,假若与他讨论的人举出多个不同的例子里,他就返璞归真,将不同的例子归纳到同一例子上去。他曾经对我说:“我这个人不可救药,因为任何人提出任何例子,我都想到马铃薯那里去!”很明显,推理一般化既要分其异,也要求其同,而科斯的确有这种天赋的本领。

其二,对哪一个思想是重要或不重要,科斯知其然而不管其所以然。Demsetz与Kessel都曾对我说,没有谁对一个思想的重要性能比科斯更敏锐的触觉。我曾经问科斯:“大家都同意你对思想的重要性很敏锐,但究竟你自己怎样判断一个思想的重要性呢?”他回答说:我从来不作这样的判断,只是觉得一些观点很有趣味,很有意思。”这是个可信的答案。是的,科斯的趣味感很强烈。自己感兴趣的,他就立刻投入地参与研讨,可以日夕不断地花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不感兴趣的,他就连听也懒得去听。

思想的兴趣所在,刚好与思想的重要性吻合,这样的人是学术上的天之骄子。这好比一个天才的导演挑选未入门的演员,不须以什么准则来衡量,只凭敏锐的感觉挑选;而被他认为是好演员的,将来的观众也有同感。在美国汽车行业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个这样的人:他们一看某辆新车的设计就知道将来市场的销路是好还是坏,虽然当初很多行家不同意,但结果却证明是对了。

跟科斯结交,畅谈经济,我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兴趣所在,因此在倾谈时我往往谈些他感兴趣的事,这样大家便谈得很投机。我并非有意使他开心—认真的学术讨论是没有“擦鞋”这回事的—而是倘若我对科斯提出他认为是“枯燥”的事,他会置若罔闻,根本不可能谈得出什么。对他来说,经济学可分两类。一类是“黑板”经济—那些在黑板上推理及求证的;另一类是“真实世界”经济—那些以现实观察为大前提的。科斯对前者毫无兴趣,而在他感兴趣的“真实世界”经济中,他对那所谓宏观经济的现象漠不关心。换言之,只要我能对他提出一个在有关货币之外的现象,说及一点分析,他就兴趣盎然,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科斯还有一个怪癖。在一方面,他对传统经济学—例如马歇尔的经济学—很欣赏;但在另一方面,有不少众所接受的传统改天,他认为毫无用处,避之唯恐不及!例如,他认为“功用”(utility)这个有悠久发展历史的概念得个“讲”字,是“空空如也”的那一种,对经济学有负面作用。又例如,经济学上的“均衡”(equilibrium)概念,他认为是浪得虚名,半点用途也没有。至于什么“长线”与“短线”的分析划分,他更认为是无稽之谈!

能够将这些在传统上根深蒂固的热门概念视如粪土,而还能成为一个大宗师,其独立思考的能力之高,的确是绝无仅有。更妙的是,这些他看得一文不值的概念,都与马歇尔大有关系,但科斯对马歇尔推崇备至,视若天人!不同意,反对其概念,却对其学问尊敬万分。这是欧美学术上的最佳传统了。不知炎黄子孙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胸襟?

[责任编辑:zhang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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