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政府投资冲动：温州十年前被否小水电项目死灰复燃

外贸趋缓，内需不足，实体经济乏力，房地产持续低迷……在这种大环境下，地方政府重拾投资拉动救命稻草。

近日，有知情者反映，在浙江温州永嘉县楠溪江流域，一个10年前被否决的大型水库项目“借尸还魂”，被重新包装再次上马。

“一旦南岸水库修建，楠溪江就将遭遇灭顶之灾。”一直在为阻止水库建设奔走呼吁、年近80岁的作家陈继达忧心忡忡地告诉《中国企业报》记者，南岸水库已经被列入浙江省“十二五”规划，当时规划设计水库容量为3.95亿立方米，总投资为23.7亿元，有传闻说现在总投资增加到近40亿元。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尽管当地政府对南岸水库的建设闪烁其词——现在只是做前期工作，能不能上马还需要科学论证以及征求群众意愿——但事实上，水库的建设正在按预定目标有序推进。

坊间有关人士表示，作为永嘉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体公益投资项目，南岸水库的建设一方面缘于当地政府充分利用水资源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基于当前经济不振的情况下提振信心的考量。

干涸的楠溪江

楠溪江位于温州市永嘉县境内，被列入国家4A级风景区。这条以耕读文化闻名于世的河流，300道大小支流汇集，经瓯江注入东海。

《中国企业报》记者溯江而上看到，185公里长的楠溪江，实际上只是群山环绕中的一条溪流，只有下游水面略显开阔而已。尽管如此，群山、奇岩、沟壑、浅滩、激流以及散落在两岸的古村落还是难掩婀娜、秀美的田园风光。

然而，就是这条被誉为“中国山水画摇篮”的溪流，正被一场小水电的盛宴所蚕食。在楠溪江流域已建成了大小水库上百座，且大部分都配备发电装置。记者从楠溪江最大的支流大楠溪朔溪而上到源头的北溪一、二级水电站，沿途看到多处水库的大坝截断江流，在每一处被拦断的地方，几公里甚至十几二十公里溪水干涸，溪床裸露在烈日下。

“看，这里有一座电站。”每见到这样的景象，温州市皮划艇协会副会长周文毅总是迅速停下车并用手机拍照。沿着周文毅所指方向，记者只看到电站，却没看到水库水坝。原来楠溪江由于地势平缓，溪水落差不大，需要从水库大坝处通过引流的方式到下游发电，而正是这种引流式发电，造成楠溪江的断流处随处可见。

即便断流，水库的水也未见清澈。站在北溪一级水电站水库和二级电站水库大坝上，记者发现水库的水呈现一种浑浊的绿。周文毅告诉记者，自从建了水库之后，库区的老百姓也没获得任何利益，就不愿意珍惜这水资源了，死猪死鸡以及生活垃圾随便往水库倾倒，造成富氧化严重，水质自然不好了。

南岸村一位周姓村民告诉记者，以前村里老老小小一到夏天都到溪流洗澡，现在不敢去洗了。因为水库放水发电都是库底的水，水凉浸骨，根本就不敢下水。而由于不知道水库什么时候放水发电，人和牲畜被水冲倒死亡的事却不少。

同村的周寿进老人告诉记者，据不完全统计，北溪电站从2002年建造至今，已经淹死库下村民9人，赔偿从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另外，附近潘坑乡政府被淹，水库方赔了200多万元。

小水电盛宴

楠溪江的支流多、峡谷深、水量大等特点，使得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特别是90年代初进入了一个发展小水电高峰。

多位退休干部告诉《中国企业报》记者，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永嘉县政府曾颁布过一份鼓励企事业、机关等单位职工参股小水电项目的文件。

记者辗转找到了这份1991年12月12日由永嘉县人民政府颁布的《股份制办小水电若干规定（试行）的通知》。《通知》规定，凡县内外的企事业单位、集体、个人（包括在职党政干部）以及外资企业都可以在本县投资兴办小水电；可以采取多种形式，国家、集体、个人按照“自愿、平等、合作”的原则组合股份办电，也可以独自兴办小水电；企事业单位、集体、个人都可以以资金、劳力、设备、材料、土地和淹没损失等折价作为股份入股，水电企业产权归入股者所有长期归股东使用，任何单位不得无偿平调和收走。

“正是这份文件，让楠溪江出现了现在的断流。”永嘉某机关干部程为民（化名）告诉记者，由于发电的需要，经常要把水库水位蓄到最高位后进行发电，而这导致枯水期间水库蓄水，下游无水。另外，由于电价是晚上高白天低，水电站一般都晚上发电，这样又容易导致白天大旱晚上发洪水，动植物都无法生存，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

“小水电的收入曾成为县里主要收入来源。”上述退休干部告诉记者，当时大凡和楠溪江上有关的机关干部和职工基本上都有些或明或暗的股份。特别像水利、电力、建设、国土等重要部门更占优势。他们解释说，当时办企业不像现在手续这么容易，特别是电力企业，程序非常麻烦，要跑十几个部门，盖几十个章，在这样的情况下，找相关部门的人员一起参股最为便捷。

浙江丽水与永嘉县相邻，被誉为“中国小水电之乡”。当地一位水电投资商告诉记者，做小水电其实非常容易，投资少回报大。据他的经验，一家投资几百万元的小水电站三五年就能收回成本，之后几十年就是坐收渔利，但现在最大的障碍是找水源比较困难。他说，全国小水电建设有点泛滥成灾了，造成很多河流断流，老百姓得不到利益，纷纷反对，所以地方政府也很谨慎。

参股小水电在永嘉根本算不上秘密。程为民对记者直言，他身边就有亲戚朋友参股小水电的。但现在时间久了，大家也见怪不怪。另外，有的人也可能转让了，而有的本来就是暗股或者亲属名字登记的，所以看起来也不是非常明朗。

利益的驱动让水电投资热在2000年进入了高潮。永嘉县政府在楠溪江风景区保护地带规划了大型水库——鲍江水库。该水库规划总库容7.01 立方米，调节库容为5.07亿立方米，水电站装机6.4万千瓦。水力发电厂位于鲤溪乡垟头村下游山坡脚，距风景区北界2.5公里。

鲍江水库“借尸还魂”？

按照当地政府部门的说法，这一工程旨在“防洪和供水以及发电”。但是，2002年3月26日，国家建设部以楠溪江建设上述水库大坝和拦水坝引水工程，将影响甚至破坏名胜风景区自然生态环境和历史文化景观，淹没上游有保护价值的历史古村落为由否定了鲍江水库的规划建设。

永嘉县南岸水库项目前期办公室（以下简称南岸水库前期办）梅银富副主任在接受《中国企业报》记者采访时表示，鲍江水库被否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位置处于楠溪江风景名胜区区域内；二是处于楠溪江的干流上，加之集雨面积大、迁移人口多以及投资太大；三是当时正好规划中的诸永高速公路途经鲍江水库库区。当时只能选择做其中一个项目，综合各方面因素决定先上高速公路项目。

按照规划，鲍江水库的建设将淹没土地2.24万亩，其中耕地0.70万亩，园林地1.54万亩，淹没各类房屋建筑面积87.61万平方米，迁移人口2.1万人。

梅银富告诉记者，南岸水库不一样，它的选址既不在楠溪江风景规划区内，也不在干流上，而是在楠溪江的一条支流上，而且规划集雨面积等都比鲍江水库小很多。

2012年3月，温州市水利协会在《关于加快建设南岸水库的建议》中指出，水库集雨面积为311.9平方公里，正常水位175米，总库量39529万立方米，总投资23.7亿元。

而南岸水库前期办副主任潘永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规划中的南岸水库总库量为3.6亿立方米，总造价38亿元。他说，本着对南岸水库建设高度负责任的态度，他们目前做的只是前期的工作，至于最后能否建设南岸水库，需要科学的论证以及征求两岸百姓的意愿。他告诉记者，目前他们已经做了南岸水库对楠溪江风景名胜区的影响、对楠溪江水质的影响、对楠溪江生态环境的评估以及南岸水库建设的可行性报告等几个专题调研。

“南岸水库就是鲍江水库的翻版，是借尸还魂。”陈继达告诉记者，规划中的南岸水库坝址虽然在南岸村，但是离鲍江水库规划的坝址实际只有2公里。他说，经过几年的努力，鲍江水库一下被否决，投资者当然不愿意，于是又出一个馊主意——既然鲍江水库不让建，就改在离鲍江水库2公里处的南岸村建总是可以的。不仅如此，他们再绕开屿北、溪口两个古村落，还将在楠溪江干流的上游再筹划建设一个源头水库，两个水库的容量和之前被否的鲍江水库差不多。

坊间传闻，鲍江水库前期投资超千万元，而这些投资来源于民营企业或个人。

前车之鉴难服众

事实上，在楠溪江上游规划建大型水库的想法在永嘉县从来没有停止过。程为民告诉记者，就在鲍江水库方案被否后的2003年，永嘉县就考虑采取分散建设的方案。

2003年12月17日，温州市水利局发文《关于永嘉县楠溪江流域水利规划供水防洪水库调整专题报告的审查意见》指出，根据永嘉县人民政府关于要求调整楠溪江流域供水防洪方案的请示，专门召开了专题报告审查会，原则同意浙江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编制的《永嘉县楠溪江流域水利规划供水防洪水库方案调整专题报告》，采取分散开发方案，即在大源溪上建造南岸水库，在岩坦溪上建造源头水库，两水库总的集雨面积530.4平方公里，与鲍江水库相差不大。两水库移民比鲍江水库少12440人，静态总投资少于鲍江水库，且可逐个建设，容易实施。

其实，南岸水库相关机构的设定也能看出永嘉方面建造南岸水库的决心。潘永胜告诉《中国企业报》记者，永嘉县南岸水库项目前期办公室为常设机构。

记者在一份2013年3月5日永嘉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关于印发永嘉县南岸水库项目前期工作办公室主要职责内设机构和人员编制规定的通知》上看到，南岸水库前期办作为县政府直属公益一类事业单位，经费财政全额拨款。事业编制19名，其中：主任1名、副主任3名（可按正科长级配备）、副主任兼总工程师1名（可按正科长级配备）。

记者在永嘉县水利局采访时，该局一位工作人员无不羡慕地说：“人家是副县级单位，找他们好了，我们已经不管这事了。”他还说，其他单位其实都不用去了，南岸水库方面的问题都是前期办在负责。

“反对者主要是反对水库发电。”潘永胜告诉记者，目前新方案已经删除了发电项目，主要是用于供水和防洪。他说，原来鲍江水库规划是有发电项目，包括目前楠溪江流域的水库大都具备发电功能，企业往往利益最大化，有水发电，没水储水，而出现断流现象。而新规划的南岸水库，总投资38亿元，全部由政府投资，考虑更多的是社会效益。在大坝上会设置放水口，这样就可以很好地解决楠溪江常年水流不断，保证水流量和水质，保持水生物的繁衍生息。

但是民众对这种解释并不买账，一方面是有了楠溪江流域上百水库发电的前车之鉴，而且就在下游已经建成的永乐饮水工程大坝右侧设计的一条保证鱼儿回游的通道，如今又装上了一道水轮发电装置。

潘永胜对记者坦承，确实建了一个发电装置，但是只有500千瓦，并且首先必须保证乐清市的用水，多出来之后才发电。

转型期投资冲动？

陈继达在接受《中国企业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南岸水库建设深刻地反映当地政府急切发展经济、盲目追求GDP，与老百姓保护生态环境之间的矛盾；个别官员追求个人政绩与广大人民群众求生存之间的矛盾。

尽管如此，投资近40亿元的南岸水库的建设也考验着地方的财政压力。数据显示，2013年，永嘉县实现财政总收入38.64亿元，其中公共财政预算收入20.85亿元。

程为民对记者表示，南岸水库建设需要永嘉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这对地方政府的压力可谓不小。

但梅银富并不认同。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告诉记者，李克强总理今年两会期间指出，国家集中力量建设一批重大水利工程，拟安排中央预算内水利投资700多亿元，支持引水调水、骨干水源、江河湖泊治理、高效节水灌溉等重点项目。他说，他们正在争取南岸水库成为全国性水利重点项目，届时，中央、省、市都将有配套资金，可能达到1:1的比例。

“关键是如何取信于民，为民谋利。”程为民并不反对建设南岸水库。他说，楠溪江流域山势陡峭，很难集水，建一个大坝未必就是坏事，在丰水期可以蓄水，枯水期可以放水。问题是，政府能够保证这样做吗？“南岸水库是个大型水库，建起来了民众能阻止住不发电吗？哪位官员敢承诺不发电，真的只是供水、防洪？”

“这是目前经济转型时期的一种投资冲动。”程为民告诉记者，近几年来，温州经济增速一直徘徊不前，永嘉也不例外。作为永嘉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体公益投资项目，地方政府当然不愿意错过。他说，南岸水库的建设，一方面可以充分利用水资源，另一方面也需要这样的大型项目提振信心，如果能顺利建设，这是地方领导乐见，也愿意为之努力的。但如何真正合理的利用好楠溪江、保护好楠溪江，并真正能为百姓，特别是楠溪江两岸的百姓带来更多的福祉，这才是大家乐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