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希:当前民众普遍有搭便车心理

2014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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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被公认为全面深化改革"元年",财税改革是本轮改革中最重要的一环。财税改革牵涉到中央、地方政府、企业、民众等众多利益,事关中国经济转型及协调发展。

2月1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报告显示,中国公共财政收入达到12.9万亿,人均宏观税负接近万元。数据出来后,引起了各界争论,中国税负水平到底高不高?需不需要减税?如何调整不合理的财政收支结构?凤凰财经就此推出“国赋论”系列访谈,请财税领域权威学者分析解读中国财税改革的紧迫性和改革方向。

本期推出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副所长刘尚希访谈(上)。

财政是一个国家的治理基础,而财税改革是全面经济体制改革的突破口,刘尚希称,财税改革和经济改革、政治改革、文化改革、社会改革,党的建设、生态文明制度和国防军队都有紧密的联系,是全局性改革。

刘尚希称,中国民众对税收的问题越来越敏感,是和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联系在一起的,老百姓感觉收了这个税应该什么都不要钱了,教育免费,看病不要钱才是。但若要真的全部免费,那要多少钱,连美国这样的国家都做不到,别说我们国家了。

中国处在经济转型、社会转型的阶段,我们面临一个现实就是贫富差距比较大,基本公共服务城乡区域不均等。再加上自我意识增强,个人权利意识强化,缴税毕竟是涉及到掏口袋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税收问题就越来越敏感

此外,当前社会上普遍存在一种搭便车的心理,希望他人缴税,我不缴税,但我也有资格或说有权利来享受这个福利。在北欧一些国家宏观税负是很高的,达到50%,GDP的一半被政府拿走了,但老百姓觉得税重的少。因为普遍愿意交税,如果不愿意那就觉得税负重了,所以,税负的轻与重和税负的高与低是不同的概念。

刘尚希

现为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注重经济学研究的实践性和本土性,从改革与发展的实践出发。其内容涉及宏观经济、收入分配、公共风险、财政风险、公共财政、公共政策等方面。

财税改革涉及到经济、政府、社会等方方面面

凤凰财经:财税改革是新一轮经济体制改革的突破口,是其他改革的助推器,您帮我们分析一下财税改革与全面改革有怎样的关系?

刘尚希:从过去来看,财税改革是经济改革的中心环节,也可以说是经济改革的一个突破口。那么从现在来看,财税改革依然是一个重点,这在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三中全会改革决定的说明中,特别提出财税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之一。在总书记的说明中,提到两个重点,一个财税改革,一个司法改革。可见财税改革作为全面深化改革的重点,实际上是中央深思熟虑的决策。这自然表明了财税改革在全面深化改革中的重要性。

这种重要性体现在财税改革对其它改革的牵引、辐射和倒逼的作用。它的作用不仅体现在经济体制改革方面,也体现在政府改革,社会改革等各个方面,实际上对全面深化改革都有牵引、辐射和倒逼的作用,它不只是在经济方面。

三中全会关于改革决定里明确讲到,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作为基础发挥作用,它的影响不是局部的,而是全局性的。在经济方面的作用,是怎么保证资源的优化配置,怎么提供良好的体制性条件,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比如税收制度改革,正在推进的营改增,对促进制造业、服务业的融合,促进产业转型升级,对鼓励中小企业就业创业都将有积极的推动作用,财税改革对优化资源配置有很大的激励作用。

同时,财税改革也是政府改革的一部分,预算的透明实际上就是政府的透明。还有中央与地方的财权、事权的划分,支出责任的划分,这都是政府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财政的属性来看,财税改革本身就是政府改革的内容,财税改革每推进一步,意味着政府改革相应的推进。财税改革的政治属性是很明显能看到的,我们过去对财税的理解,它是一个经济学的概念,有很大的局限性,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超出了经济学的框架,它影响经济、社会、政治各个方面。

刘尚希:综合来说,财税改革涉及到经济改革、政府改革以及社会改革。这个社会改革是广义的,实际上也包括了三中全会决定里所提到的比如文化、生态环境治理等方面的改革,它都与财税有直接的关系。

有问题的财税体制会破坏生态

凤凰财经:您能给我们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吗?

刘尚希:比如文化体制改革,分为文化产业和文化事业。文化产业那当然是交给市场。现在的文化企业资产很多都是国有,资产怎么管理?怎么配置?是配置到文化产业里,还是文化事业里?这就涉及到文化财政体制的改革,财政与文化又连在一块。文化事业需要财政支持,很多文化事业就是政府拿钱的,属于公益性质。文化产业可以让市场发挥作用,让市场去决定文化企业的生死。那么文化事业毫无疑问属于公共文化服务的内容,需要政府来提供。文化体制的改革,和财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刘尚希:文化方面的支出,哪些该财政拿钱,哪些不该拿钱,政府在支出范围上要理清楚,如果不该支出的支出了,本来应当放给市场,结果财政拿钱,那政府就越位了。文化事业按照公益性、公共文化服务来提供,财政如果不拿钱,把它推向市场,那不就错位了吗?那就是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缺位。所以文化改革就涉及到财政支出结构的调整。

刘尚希:财政改革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基础。这从文化体制的改革可以看出来。再比如生态文明。生态文明建设主要涉及目前中国的工业化模式,怎么减少工业化过程中对社会带来的各种各样的负外部性,也就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从财政的角度说,对各级政府就不能按照过去财权与事权相匹配的要求,给地方政府不适当的财政压力。过去是不管这个地方有没有发展的条件,不考虑生态脆弱性,在体制上都是一律要求让地方自己去发展,通过地方自身的发展,通常是搞工业和采掘资源来扩大财源和税源,从而让地方财权转化为地方财力。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普遍压力型体制容易造成一些地方不顾后果地野蛮发展,结果破坏了生态环境。这样的体制安排无疑是与生态文明建设不相适应的。

目前的情况是,根据主体功能区的要求,根据各个地方的生态状况,具备发展条件的,具备搞工业的就鼓励大力发展。我国主体功能区分为四个方面:重点开发,优先开发、限制开发、禁止开发。对于限制开发和禁止开发的地方,就要中央给它“补偿”,通过转移支付提供相应的财力,满足其公共服务需求。不能笼统地说,按照“财权与事权相匹配”的原则,构建中央与地方的财政体制。

在十七大之前,都是按照财权与事权相匹配的原则来构建和完善财政体制的,结果搞得一半以上的县连工资都发不出去。地方政府要吃饭,就要想办法发展,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发展,即使破坏生态,地方政府为了过日子也得发展。这使得发展的代价越来越大,生态环境成本越来越高。也许财政体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为了政绩,地方之间GDP增长的竞争,也是重要原因。这与GDP导向的考核机制有关,涉及到干部选拔任用制度的改革。

还有一个问题,生态文明建设与产权制度的关系。自然资源的开采、开发属于开发权、经营权,归类为产权制度的内容。但这类产权是如何取得的呢?资源的所有者授权了吗?有相关的法律依据吗?我们知道,按照宪法规定,自然资源属于公共资源,除了明确规定属于集体所有的之外,其他都属于国家所有,国务院是国有资源的所有者代表。那这里有一个授权的问题。国务院作为国有资源所有者代表,应该向地方有一个授权,明确各自的责、权、利关系,哪些资源地方可以开采,哪些资源地方无权开采,获得的收益怎么进行分配,是全部归地方还是中央与地方分享?等等,这些基础性问题不解决好,主要靠红头文件一事一议应急的方式来解决暴露出来的问题,其效果有限,没有长效机制,生态文明建设难以有实质性进展。其中的核心问题是国有资源的收益分配问题、如土地收益、矿产资源收益等等,所有者是否参与分配?这就涉及到财政体制的问题。在公有制条件下,财权的划分,自然还要包括产权。这在现有体制中是缺位的。

去年的三中全会明确提出,公共资源的所有权和公共管理的监管职能要分开,现在我们是混在一起的。地方政府代行公共资源的所有权(真正的所有权属于国务院),但同时也履行公共监管职能。公共资源到底能不能开采,什么时候开采,做何用途,实际都是地方政府依据地方局部利益以行政的方式来决定。这种公共监管的职能和所有权的职能混为一谈,是导致各种乱相的根本原因。所以生态文明和财政紧密相连,财政问题处理不好,生态文明建设恐怕也很难。土地财政也涉及到这个问题,目前土地财政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实际是产权制度缺失在财政上的反映。

刘尚希:财税改革和经济改革、政治改革、文化改革、社会改革,党的建设、生态文明制度和国防军队都有紧密的联系。建立现代财政制度,意味着要对这些方面提出约束性要求和规范性要求,会牵引这方方面面的改革,推动国家治理的现代化。为什么说,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这就是基本的依据。

民众有搭便车心理 希望他人缴税我不缴税

凤凰财经:社科院报告提到中国人均宏观税负达到万元,之前也有调研说中国税负痛苦指数很高。您怎么看这些问题?

刘尚希:中国处在经济转型、社会转型的阶段,我们面临一个现实就是贫富差距比较大,基本公共服务城乡区域不均等。再加上自我意识增强,个人权利意识强化,缴税毕竟是涉及到掏口袋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税收问题就越来越敏感,捂紧自己钱袋子的这种下意识,或者说本能就显现出来了。这不是坏事,但需要公共理性来指引。

对税收敏感,是和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联系在一起的,老百姓感觉收了这个税应该什么都不要钱了,教育免费,看病不要钱才是。但若要真的全部免费,那要多少钱,连美国这样的国家都做不到,别说我们国家了。社会的福利水平不能总跟发达国家比较,发展中国家的社会福利水平怎么能达到发达国家水平呢?自然达不到,一旦达不到,老百姓从横向一比较,就觉得税负太重了。

当前社会上普遍存在一种搭便车的心理,希望他人缴税,我不缴税,但我也有资格或说有权利来享受这个福利。在北欧一些国家宏观税负是很高的,达到50%,GDP的一半被政府拿走了,但老百姓觉得税重的少。因为普遍愿意交税,如果不愿意那就觉得税负重了,所以,税负的轻与重和税负的高与低是不同的概念。高与低是个统计指标,轻与重和社会的感受联系在一起。如果说向发达国家看齐,我们的税负水平并没有达到,但是要享受发达国家的那种福利水平,这是做不到的事。做不到,大家就觉得税负重了。看病难,看病贵,还有上学难,上学贵,这类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好。再有一个,比如农民工,这个群体确实连基本公共服务都没享受到,农民工肯定有很多的怨言,尤其是二代、三代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确实没有做好,不公平,这个要承认。这也是政府当前努力的一个方向。

人均财政收入水平越高 才可能有更多的公共服务

但是我们现在人均宏观税负确实重了吗?从个人角度讲很重,因为普通劳动者一年的收入就几万块,一想到承担一万多元税负,就“感觉”税负很重。但是换一个角度,也可叫人均财力或人均财政收入。人均财力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说给大家提供公共服务,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就这么多,意味着摊到人均头上的公共服务也就这么高。

中国人口基数大,摊到每个人头上就这么点钱,比发达国家的人均财力要低得多,大概是十分之一,怎么能享受高福利?所以要提供足够的公共服务让老百姓满意,那这个钱就不够了。而要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务,人均财政收入的水平要更高才行,不然公共服务水平无法提高。人均财政收入水平越高,才有可能提供更多的人均公共服务。单纯从税负的角度来讲,觉得这个税负很重了,税负要降下来;如果降,那意味着按照人均财力衡量,可提供的公共服务将会更少。因此,收多少税,提供多少公共服务,这两者之间是要权衡的,也就是需要公共选择。

中国税收结构是由经济发展水平决定的

凤凰财经:关于中国的税收来源的结构,社科院去年有一个数据提到,中国企业缴税占90%,个人占比小,同时间接税占比高,直接税很低,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刘尚希:这个问题既与税制有关,更与经济发展的阶段有关。首先,税收主要来自于企业,来自于个人的很少,为什么呢?这与我国居民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低有关系。居民收入占比低,怎么可能在税收中占比高?再者,税收更多来自于间接税而不是直接税,这个也是与国家的经济发展阶段有关,美国的直接税占比高,间接税占比低,但是美国的人均收入水平是我们好几倍,如果把我们的税制搬到美国去,那毫无疑问直接税的比重就上去了,美国能交得起税的人多,我们现在能交得起税的人少,来自于直接税、来自于个人的税就少。

凤凰财经:能不能理解成还是中国的居民收入太低了?

刘尚希:经济发展阶段决定人均收入水平,中国现在的经济还没发展到那个阶段,所以这个比例就低。随着经济发展,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直接税自然就会提高,个人的部分也会提高。如果与十年、二十年之前比,来自于个人的税和来自于直接税的税收比重大大提高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人均收入从几百美元到现在人均六千美元了,直接税比重自然就上来了。

这个不是靠税制改革就能解决的问题,直接税和间接税比重,反映的是税收收入结构,不完全是一个税制的问题。我国税制肯定还要完善,但是不能说通过税制完善就可以让直接税的比重大大提高。

羊毛出在羊身上 税收结构怎么调整都是纳税人承担

凤凰财经:从个人的角度讲,我们是不是也通过间接税的形式在缴税,比如在购买很多商品的时候,只是不像直接税那么敏感?

刘尚希:这里所说是间接税,比如像增值税。但是这个说法实际上并不是很严谨,也不是很科学。如果说,间接税都是消费者负担的话,我们搞营改增就多此一举,改他干吗,反正都转给消费者了,与企业税负无关,何必要改呢?在营改增过程中,有的企业称税负上升了,如果说按照这种消费者全部负担所有税收的说法,企业税负怎么会上升呢?不是都转嫁出去了。

凤凰财经:不是说全部转嫁,是有一部分是通过这种形式征收的。

刘尚希:一部分是,但是这个部分有多少,实际上是不确定的。间接税是消费者和生产者共同承担的,按照消费者负担的逻辑推理下去,那企业发给员工的工资也是消费者负担的,企业的利润是不是也在价格里,是不是也是消费者来提供的?价值的创造与价值的实现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恰恰在这一点上不少人混淆了。

凤凰财经:有学者提到,尽量减少消费环节等征收的间接税,应该提高直接税,比如财产性税收,房产税等。

刘尚希:无论什么样的财产性税收,个人得有钱,没有钱什么税都交不了,不管什么名义。如果居民收入占国民收入整体比重偏低,居民交税的空间有限。你不能刮地皮,强制缴税,那会官逼民反,这要讲道理。交房产税不是交房子,而是交税,来自于个人的所得,你得有钱。个人用什么交房产税?用当年挣的钱交,挣到钱才能交,挣的钱少怎么交?如果工资水平高,承受税收负担的能力就强,如果收入水平低,哪怕加几百块钱都是不轻负担。扩大直接税,这个与人均收入水平相关联,不能凭想像,要从实际出发。

刘尚希:如果收多了,把社会收乱了,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商品里包含的税收少一点,那价格未必就会相应地下降一点,消费者未必是受惠者。直接税多收一点,如果摊到富人身上还好说,若是普遍扩大,则会减少居民可支配收入,降低生活水准。企业多承担点好,还是说居民个人直接多承担点好呢?这取决于人均收入水平和收入分配结构。我国现在是穷人多,富人少,是倒金字塔型结构,而不是橄榄型的。橄榄型社会中产阶级最多,中间大,两头小,中产阶级可承担更多税收,直接税的占比就可以上来了。

金字塔型结构,富人少,但是越往下大部分人是没有负担税收能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你没有办法去扩大直接税的比重。强化对富人缴税的监管,减少这方面的税收流失,这个途径可以增加直接税,但也不会导致直接税比重直线上升。

刘尚希:直接税的改革就让现有的直接税变得更为科学,让税负结构更加合理,减少税收的流失,在这方面下功夫,也不可能使直接税比重有多大的提高。脱离人均收入水平和分配结构来谈论直接税比重的高低,没有实际意义。(文/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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