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被动超发货币是通胀之源

世界经济史上的历次通货膨胀记录告诉人们，政府因财政压力而主动超发货币，是法定货币时代通胀的根源。如果靠抽税和发行政府债还满足不了财政开支的需要，政府就只好靠超发货币——开印钞机过日子。至于超发货币的后果、价格的变动和物价总水平的上涨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显现。因此，主动超发货币最后买单的还是饱受通胀之苦的老百姓。

人民币在制度上杜绝政府主动超发货币的标志，是1994年全国人大通过、1995年开始执行的《人民银行法》。该法案明文限定，人民银行不得对政府财政透支。这就是说，政府把央行当作财政之外又一个钱柜子的时代，在制度上是结束了，以后政府的财政需求的途径只能靠税收、发债、国有资源的收益。

但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主动超发货币之门被关上之后，又开出了一个被动超发货币的口子。这就是从汇率形成机制里被动释放出来的天量货币——每年新增的巨额国家外汇储备。1997年至2005年间美元对人民币汇率为8.26，意味着每增加1美元国家外汇储备，央行就要动用8.26元人民币的基础货币向商业银行购汇，这8.26元“高能货币”转入商业银行，再乘上4-5倍的货币周转速度，1美元外汇收入可放给市场的贷款总额就是约40元人民币。人民币汇率的形成机制，在事实上已经成为货币当局被动发行人民币的机制。

这里所谓的“被动”，比照的是由财政驱动的货币超发。现在从汇率形成机制派生出来的货币发行，以被动为特征，因为究竟有多少外汇进入中国，究竟有多少银行的外汇被央行收购，这都不是政府本身的财政需要，也不受财政需求的驱使。

至于是不是“超发”，查查数据便能知晓。1998年我国外汇储备比上年新增50亿美元，1999年新增97亿美元，2000年新增107亿美元，增加幅度分别是3.6%、6.7%和7.0%。这样的绝对数和增长率，说“货币超发”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以后几年的情势就完全不同了。年度新增外汇储备的绝对量从465亿美元、742亿美元、1168亿美元，直到2066亿美元，年增长率分别达到28%、34%、40%和51%。中国年度新增外汇储备2000亿~3000亿美元早已不算新闻。直到2009年，出口导向的中国经济遭受改革开放以来最严重的挫折，但中国的外汇储备不但没有减，还继续新增4500亿美元！由此形成的人民币供应压力远高出经济增长的需要，不是“货币超发”，还能是什么？

不少人把人民币汇率机制看成是“对外问题”。这是片面的。在汇率形成机制同时就是被动超发货币机制的条件下，我认为汇率首先是对内问题，它涉及的是一部分中国人民与另外一部分中国人民之间的经济利害关系。

以年度新增外汇储备2000亿美元为例。这笔巨款按变化的汇率计，约在14000亿-16000亿元人民币。当然，主要是由我国沿海出口加工地带的无数外向型企业挣来的。从商品形态看，东西已经出口了。可是这挣回来的外汇，经过向商业银行结汇，那些无论是工人薪酬、老板的投资与管理收益、政府税收以及其他相关方的服务所得，全部变成了留在国内的人民币购买力。值得特别关注的是，这一万几千亿人民币的购买力，完全没有对应的商品可买！那么究竟靠什么来平衡？

“买东西”是不行的，至少靠买国内商品不行。商品已经出国，国内留下的是“纯购买力”。在此情况下，过量的人民币购买力追逐不够量的国内商品，结局只能是通胀——国内物价总水平的上涨。这就是这些年国内通胀时不时冲高的根源所在。是不是每一样商品和服务都以同等的涨幅涨价？倒也不一定。倘若巨量购买力无端端地集中到某项商品或某几项商品上，那通胀“行情”可就来了。这些年我们看到的猪价、钢价、铁矿石价、房价、股价、古董价、普洱茶叶价，还有绿豆价大蒜价等轮番冲高，其实不单单是这些个别商品的供求出现缺口，背后的根源就是被动超发货币引起了国民经济总量的失衡。

“买外国商品”行不行？也不行。净出口创造的本来是外汇购买力，可以大手买国外商品、国外劳务、国外资源和国外权益。可是在现行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下，对很多行为者来说，与其留汇在手，不如售汇给央行来得划算。

“买东西”不行，那就储蓄起来吧。要指出的只有一点：无论中国高储蓄的成因为何，增加储蓄并不能为中国日益增加的净出口带来的人民币购买力找到市场平衡之路。货币从来不会死，它像泛滥的江河之水一样，永远在寻找着新的出口。

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出路？思来想去，逻辑上的出口唯有一处，那就是把经济体内原本不是商品的资源动员到市场上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多了加把面”，靠新增的商品与劳务吸收过量的货币，例如家电下乡，汽车优惠政策促销，扩大内需等等。但通胀这只老虎仍虎视眈眈，随时有出笼的危险。这方面，中国经济有经验、有教训、有挑战，也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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