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卷张铁生历尽浮沉：只想安安分分过完下半辈子(3)

2012年06月01日 16:46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王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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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人到罪人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集团被粉碎。10月10日，张铁生大学毕业，回到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继续插队务农。10月17日，张铁生吃过早饭，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省知青办的一位领导和组织部的一位干部从车上下来，以到锦州开会的名义，将他带走，这是他牢狱生涯的开端。

有关部门先是将张铁生安置在兴城县当地驻军军营里。到部队后，一位军代表向他传达了中央粉碎“四人帮”的文件。这个消息让张铁生十分震惊，他没想到毛泽东去世不到一个月，中国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当即说：“这是政变，右派上台了。”

军代表对张铁生的话做了记录。张铁生看着军代表把自己的话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并没有惧怕。他对自己有信心，对毛远新有信心，他不相信毛远新会反对毛主席，但他没有想到此时的毛远新已自身难保。

有关部门将张铁生安置在军营主要是希望他思想转弯子，一个多星期后，他始终转不过弯，又被带到沈阳，继续到学习班转弯子，还是转不过来。

张铁生没有意识到政治形势的风云变化，对省知青办的一位领导说：“希望组织上尽快给我一个结论，我好早点回农村去，改变生产队的落后面貌，实现我的理想。”这位领导劝张铁生赶紧表态，赶紧转弯子，赶紧揭发批判毛远新，晚了就来不及了，但张并未领会到其中的涵义。

11月18 日，《山西日报》刊登了《二月里的反革命噪音》， 揭露了张铁生1976年2月在山西进行反革命煽动的言行，拉开了对他揭批的序幕。

12月，张铁生被押到沈阳市郊陈相屯，单独关在某防化部队的院子里。那个院子戒备森严，气氛紧张，警卫战士一个小时换一次岗，张铁生每天24小时都在监视之下。

对张铁生的批斗会也随之展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一站竟然是他的母校——铁岭农学院。在批斗会上，张铁生知道自己被定性为“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从母校批斗会押走时，只有董礼平一人默默相送。

12月14日，在锦州开完批判会后，晚上8点多钟，张铁生被关进沈阳看守所。随着张铁生被关押，辽宁知青的典型柴春泽、吴献忠、刘继业等相继被关押进看守所。

恢复高考

1977年7月21日，中国共产党十届三中全会在北京闭幕，会议正式通过了《关于恢复邓小平同志职务的决议》。上任后的第二天，邓小平主动向中央提出由他来分管科技、教育这两项已经停滞多年的工作，得到了中央的认可。

8月4日，恢复工作仅仅10天的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亲自召集并主持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全国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9月19日，会议开到第36天，邓小平亲自找教育部负责人进行了一次谈话，他指出：教育部不要成为教育改革的阻力，1977恢复高考的决定不能变。

9月30日，教育部重新修订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终于呈报到国务院。在审批中，邓小平对政治审查条件重新进行了改写。他指出：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同月，中共中央37号文件将王、张、江、姚专案组编辑的《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三)》下发全国。其中公布有“新生反革命分子张铁生的材料”，包括“白卷”影印件，中共辽宁省委关于张铁生的审查情况报告。

报告称：审查证明，张铁生是“四人帮”及其在辽宁的死党和亲信毛远新等人一手炮制的假典型，真右派，是“四人帮”篡党夺权的一个反革命打手。报告在列举他“疯狂进行反革命活动”的主要事实后得出结论：“大量的确凿的事实证明，张铁生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报告最后举出张铁生生父的历史问题，以证明他堕落成现行反革命，是有深刻阶级根源的。

10月21日，新华社正式对外公布：中国政府恢复中断了11年的高考制度。

1978年10月，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决定，停止上山下乡运动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业问题。

牢狱之灾

1983年3月，锦州市中级法院组成合议庭公开审判张铁生反革命案件。在审理过程中，张铁生没有委托律师辩护，拒绝法院为他指定辩护人。

他在辩论发言时称，自己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小将”，在复杂的路线斗争中，犯了该宽容和谅解的“错误”。

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张铁生不服判决，以没有反革命目的、构不成反革命犯罪为理由，上诉辽宁省高级法院，被驳回，维持原判。

张铁生是所有知青中被判刑最重的一个。他的一位老朋友说：“张铁生是不是被‘四人帮’利用，这个问题涉及到政治定性问题，这是铁生的问题最根本的地方。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那很多问题也解决了。”

6月，张铁生由锦州看守所转朝阳石棉矿，井下采矿半年。1984年元旦开始，他由兽医改为医生。从卫生员到医生，从病房到门诊，自学苦修，终有所成。

张铁生入狱后，小侯家悔婚，小侯坚决不同意，甚至从家里搬了出来。可是，她不知道张铁生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来找她外调的人接连不断，赤脚医生也不让她干了，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张铁生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她：不要等了，我是没有指望的人。小侯26岁时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位工人。

1989年，张铁生被转到辽宁凌源监狱。在监狱卫生所，他担任过医生兼护士，负责全监狱犯人的医护工作，从未出过差错。

1990年春，张铁生通过省级乡村医师考试。当年2月，有关部门允许张铁生家人探监，在经历了近十年牢狱生活后，他终于与家人第一次狱中见面。兄弟姐妹的到来温暖了张铁生的心，晚辈们邮寄给他的书信、照片和录音，让他享受到人伦之福。但张铁生此时也得知，亲生父亲怀着对他的思念和遗憾去世了，而养父脑溢血瘫痪也一年多了。

亲人们在张铁生遭难的时候并未抛弃他，给予他所有可能的关爱。到1990年10月，张铁生的亲人总计12次九十多人前往监狱探视他。11月4日，同胞兄弟姐妹买了蛋糕，专程赶到监狱，给张铁生过40岁生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过生日。

出狱

1991年10月16日清晨，张铁生服满刑期，当走出监狱大门、回望身后的高墙时，他很想拍张照片以作留念，但因提前出狱，家人未到，只能作罢。他找了一家招待所住下等待家人，苦等15年的董礼平把他接回了家。

11月4 日，董礼平张罗着为张铁生举办了一个小型生日晚会，与张铁生要好的几个同学也都来参加了。12 月22 日，张铁生亲弟弟刘铁山张罗着，为张铁生、董礼平在兴城县天鹅饭店举行了婚礼。婚礼只有双方家人、亲戚和几位同学参加。凌源劳改二支队的政委、大队长等人特意从凌源赶到兴城，参加了张铁生的婚礼。

董礼平在2003年接受《华商晨报》采访时表示，“铁生未娶，而我未嫁，当然最重要的是，同学这么多年，真是挺了解的。那时，铁生也很让人同情的，没有母亲，后来也没有了父亲。”

一个月后，张铁生前未婚妻小侯托人给张铁生送来一束花，写了一封信。张铁生一个人握着那封信跑到海边，足足站了一个小时。

结完婚之后，张铁生还没有从牢狱里的生活习惯转变过来，他整天窝在家里，不愿意出去见人。很多人听说张铁生出来了，都大老远来看望他，特别是当年插队的枣山大队的乡亲们。人们的热情暖化了张铁生心里对社会的戒备感，他开始带着董礼平回到枣山大队探望乡亲们。

生活逐渐回复正常，他开始想工作的事。1992 年初，张铁生找到一位在市政府部门供职的远房亲戚，询问给他安排工作的事。那位远亲无奈地让他自谋生路。张铁生想凭借自己在监狱里帮人看病的经验，在兴城县办一个私人诊所，但因他没有专业技术职称，办不了工商营业执照，只能作罢。

张铁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有一次，刘继业请张铁生夫妇俩及其他几位战友一起吃饭。刘凑了500块钱打算接济张铁生，“略补无米之炊”，张挥手强调说：“我没那么困难！”在座的老朋友们都知道他处于困难期。张铁生接过500块钱，直接扔进了靠墙立的壁橱后缝隙，任凭刘继业怎么掏也没能掏出来。在张铁生这个“挺刚”的东北男人心里，有家人和老战友的支持，已经无限温暖了。

知青命运

那些与张铁生同时期的辽宁五大知青典型：柴春泽、吴献忠、刘继业、王冬梅也开始了不同的人生。

1979年12月13日，经历了18个月铁窗生涯后，柴春泽被宣布无罪释放。出狱后，柴春泽很自卑，神经受到刺激，有些不正常。后来，柴春泽和知青战友刘立新在一个极其简陋的“防震棚”里举行了婚礼，爱情让他获得新生。

1985年，中共赤峰市委常委会批准，柴春泽留在赤峰广播电视大学工作。在他心中，还有浓浓的知青情结，他先后主编、参编了《中国知青人生感悟录》、《中国知青口述史》、《知青心中的周恩来》、《中国知青上山下乡大型画册》等书。2004年，柴春泽个人出资创办了多个知青网站。2005年2月，他接受了“鲁豫有约”栏目的专访，回忆知青岁月。

现在，柴春泽已经退休，他经常到各地去参加各种由知青举办的联谊会，他们一起缅怀过去，展望未来。

柴春泽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我们的命运和共和国紧紧连在一起。我们的成绩和共和国连在一起，我们跌的跤、我们犯的错误也是在共和国这片土地上，我相信在新时期，我们能够迈向新的生活，还会有新的人生分号。”

1980年7月，吴献忠被释放，按照她的意愿，有关部门分配她到锦州农业科学研究所工作。1982年，吴献忠结婚，后来有了小孩。90年代初期，吴献忠与丈夫感情破裂而离婚，调到辽宁省抚顺市百万鸡场工作。1998年9月，吴献忠创办了辽宁知青食品公司，刘继业是股东。吴献忠的梦想是，未来有一天能够盖一座漂亮的知青大厦，就像现在的农垦大厦、工会大厦一样。

1979年，刘继业被关押两年之后释放，被分配到沈阳建工局下属的沈阳安装工业集团。他妻子沈庆林是一个特别要强的女人，1991年，42岁时，她在毫无英语基础的情况下，自己努力，通过了托福考试，到美国去学习工商管理。1992年，刘继业夫妇把大儿子送到美国读高中和大学。刘继业和二儿子留在了中国，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爱国主义者”，这可能是他不随夫人去美国的原因。后来，刘继业在总经济师的位置上退休。

知青王冬梅后来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到《辽宁日报》下属的《半岛晨报》做记者，有时也写书。现在她已经退休，在全国各地走走看看，写写自己感兴趣的事。

现在各地知青们都积极举办各种论坛会议，集体怀念过去的岁月，挖掘知青精神，辽宁知青于立波就是其中比较知名的一个。据于立波介绍，对于过去，知青们的观点基本上可以分为几派，有悔派、无悔派、反思派。

作为知青典型，张铁生和他的朋友们是如何看待过去的呢？在得闲时，张铁生会和朋友们偶尔相聚小酌，他们更多谈到的是创业、养家、子女教育等话题，到现在，他们的谈话内容有50%与孩子有关。在张铁生朋友的记忆中，张铁生从未抱怨过生活的艰辛与不易，从来没有怨天尤人，更是几乎不谈过去的那些岁月。

张铁生的一位老朋友引用黑格尔的话说：“存在即是合理。”“那个时代毕竟有它的合理性。但是我们不能回头歌颂那个时代。”“清风一缕、白云一片，都过去了。”张铁生也是这种心态。对这些花甲老人来说，他们只是想安安分分的过完下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