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乐福事件与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
◎徐友渔
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曾在英国牛津大学、布里斯托尔大学、雷丁大学,美国哈佛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做访问学者,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和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任客座教授。长期研究语言哲学,从上世纪末开始研究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和当代中国社会思想。发表《“哥白尼式”的革命》、《罗素》、《形形色色的造反》、《精神生成语言》、《告别20世纪》、《自由的言说》、《直面历史》、《蓦然回首》、《不懈的精神追求》等著作。
我们都知道,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民族主义情绪在知识界和广大民众当中,尤其是在青年学生中表现得非常强烈,而今年3月以来,由于奥运火炬事件、家乐福事件,更是显得汹涌澎湃。这一次和以往不同的是,人们的观点和情绪,媒体上反映出来的看法并不是一面倒。既有激进的口号,甚至喊杀声,也有冷静的、实事求是的分析。我想描述和梳理10多年来民族主义的表现,分析它出现的原因,批评其中狂热、盲目的一面,最后,我还想提倡一种理性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把自己不成熟的主张拿出来和朋友们商量。
中国当代的民族主义在年轻人中,尤其是年轻学生中表现得普遍,但同时具有虚伪和粗鄙的特征。比如许多大学生可以在游行示威时扔石头砸美国大使馆,同时抢着考TOFFE和办赴美签证。
这次抵制家乐福只是一个低级的错误,如果问题不是那么低级,比如说,如果家乐福的大股东真有被指控的行为,会有更多的人经不起理性的考验。
民族主义只与传统文化相关,它缺乏现代政治的价值指向,比如个人的自由、权利、法治,由民族主义凝聚的共同体中的成员很可能是臣民,只有以宪政爱国主义凝聚而成的国家,其成员才是公民。
民族主义是西方随着民族国家出现而产生,在近代从西方传到中国的社会思潮。中国的传统政治和思想文化中本来没有民族主义的概念,我们只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夷之辩”的概念和“天朝上国-藩属·的关系。民族主义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起着重大作用,特别是当中国遭到外族入侵,民族生存遭遇危机的时候。“五四运动”起因于青年学生反对列强瓜分中国,反对巴黎和会的不公正条约的民族主义,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论在抗日战争期间还是在内战期间,都高举民族主义大旗。不过,自1949年起,民族主义的地位和价值却是暧昧的。当涉及历史时,它得到正面肯定,比如我们的历史教科书讲到岳飞抗金,讲到文天祥的殉国,都是正面的评价;而涉及现实时,它不像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那样是合法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当然也不像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修正主义那样遭到批判和谴责。大约在40年内,民族主义这个概念很少在话语中出现,它在我们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藏匿起来了。
兴起与批判:民族主义在中国的表现
民族主义话语在上世纪90年代初突然冒出来,首先是因为80年代末国内巨大事变和紧接着的苏联东欧巨变,使得意识形态有求助于民族主义的需要。一些政治上敏感的学者和文化人感觉到这种需要,主动以民族主义言说去投合需要。在登载于1990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的谈话中,我们看到何新宣称·我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他在1992年年中写到,明智的宣传,是高举爱国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特别应当把宏扬中华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作为现代政治意识形态的核心内容。”
萧功秦在·民族主义与中国转型时期的意识形态”中提出,中国当代的现代化可以启用以儒家主流文化为基础的民族主义作为社会凝聚力与整合的资源。原有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经济发展的实绩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础之一,但还不够,还不具有民族传统那么丰富的历史和文化资源。
1996年出版的《中国可以说不》代表了民族主义情感中狂热和非理性的一面,它的书名,以及某些章节的标题表明此书宣泄的是反美情绪,比如,·我们不要最惠国待遇,将来也不会给你们这个待遇”、“我决不搭乘波音777·。此书的立论基础是:美国人不但邪恶,而且愚蠢。此书的最大特点是不负责任,比如作者大谈台湾问题,不满意现行方针,而主张“小打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1999年出版了一本《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被称为“新说不·,此书是对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反应,作者建议中国做·坏孩子·,不要怕影响国际形象。
中国当代的民族主义在年轻人中,尤其是年轻学生中表现得普遍,但同时具有虚伪和粗鄙的特征。比如许多大学生可以在游行示威时扔石头砸美国大使馆,同时抢着考TOFFE和办赴美签证;北京大学一个女学生,在克林顿访问时竭力提刁难问题使他尴尬,过两年又嫁到了美国。本来,和美国人结婚不是错,但她在对媒体讲话时对这两件事都很炫耀。
虽然这段时间民族主义情绪显得盲目、狂热、排外、哗众取宠,但另一种声音还是存在,一些学者主张对中国和外国之间发生的事件和纠纷作理性分析,要理性对待民族主义。
王中江认为,民族主义在现代中国起的作用是负面多于正面,他在“现代中国民族主义的误区·一文中总结近现代的历史事实之后说,民族主义的负面效应表现在,第一,在为民族解放运动提供推动力和为国家提供凝聚力的同时,往往又拒斥、压抑自由民主思想;二,在反对帝国主义的压迫和侵略的同时,又和排外主义相联系;三,它常常导致认同对象的错置:它用文化主义代替政治原则,使保卫国家落脚于保卫传统文化,它把热爱国家与热爱某一个政党相混淆。
孙立平在·汇入世界主流文明”中分析民族主义思潮在90年代兴起的深层次原因:随着更深地进入国际社会,西方国家已经从遥远的模仿对象变成现实的竞争者,利益冲突频繁发生;与此同时,由屈辱的历史和长期贫困所窒息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迅速复苏。他认为,当今世界一些最旗帜鲜明坚持民族主义的国家往往也就是最抗拒现代化的主流文明的国家,有的甚至也就是当今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因此,中国应自觉地选择世界主流文明,自觉地融入其中,而不是另寻它路。
文化民族主义:中国文化优越论面面观
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一些知识分子、学者热衷于证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优越。我把这种表现称为文化民族主义,它的基本思想是:西方文明正面临不可解脱的精神和文化危机,只有东方文化(实际上指的是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把世界从这种危机中解脱出来,因此,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季羡林是这方面的代表,他说,每种文明都有兴盛衰亡的过程,西方文明占主导地位已经好多世纪,30年河东,30年河西,现在轮到东方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时候了。我认为这个论点不值一驳,它和算命先生的卦辞差不多。
他的第二个论点认为,中国哲学的本质是·天人合一·观,东方人信奉人类和大自然是一体,而西方思想的核心体现在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中,强调人类要利用知识认识和征服自然,现代人类面临的环境问题、生态危机等等都是没有处理好人与自然关系而产生的弊端。他在文章“‘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类”说:“我们在目前这危急存亡的时候,只有乞灵于东方的中国伦理道德思想,来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只有东方的伦理道德思想,只有东方的哲学思想能够拯救人类。”我认为,季先生在这里曲解了·天人合一·的含义,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与环境保护本不相干,更不是现代的生态哲学。
经济学家盛洪从一种新的、奇特的角度论证中华文明优越于西方文明,他说,现在中国搞市场经济,好像是在学西方,其实市场经济的发明权和专利权在中国,市场经济是从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教诲中产生出来的。他还说,我们应该跳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窠臼,决不能从中国在近代挨打推出中国落后。他认为西方文明的本质是竞争、崇尚武力,而中国文明的内涵是协作、和睦,中华文明比西方文明高级。除中华文明之外,其他文明都以宗教形式出现,文明的冲突不可避免,而且往往发展为武装冲突,所以中华文明应在未来当仁不让地起领导与整合作用。
盛洪的奇谈怪论会遇到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他以中国被侵略和被征服证明中国文化是文明的,西方文化是野蛮的。但是,坚持这种不要竞争的文明难道不是还会被低级的文明征服吗?他的回答简直就是走火入魔:是的,中华文明会被征服,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认为中华文明被征服、被毁灭,也就是有了凤凰涅槃,彻底重生的机会。
文化民族主义有一个孪生子,那就是文化保守主义,而文化保守主义弄得不好就会滑向政治保守主义,中国的政治保守主义把民主、法治、人权等当成西方独有的价值,与中国的传统价值格格不入,远远不如中国的政治传统,所以,中国的前途就在于复兴中国古代的政治理想,坚决拒绝近现代发源于西方的政治理念。在国学热中大力提倡“少儿读经”的蒋庆鼓吹的“政治儒学”就是这样的。蒋庆的政治儒学即是·王道政治”,他说:“王道政治的核心内涵是政治权力的·三重合法性’……‘天·的合法性是指超越神圣的合法性,因为中国文化中的·天·是具有隐性人格的主宰意志之‘天·与具有超越神圣特征的自然义理之·天·;·地·的合法性是指历史文化的合法性,因为历史文化产生于特定的地理空间;‘人·的合法性是指人心民意的合法性,因为人心向背与民意认同直接决定人们是否自愿服从政治权力或政治权威·…王道政治扬弃民主政治,是因为民主政治的根本原则·——民意合法性一重独大———出了问题,必须建立新的政治形态,人类政治才有希望。”
儒家区分·上智下愚”、“君子小人”,蒋庆也公然鼓吹人与人之间不平等,不能享受平等的政治权利。他说:·在选举制度上,西方贤不肖一人一票的普选制度王道政治也不能接受。因为在儒家看来,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是不平等的,有道德上、智力上、学识上、能力上以及其它方面的种种差别,·…因此,在设计政治制度时,要考虑并且尊重这种不平等……具体到选举制度上,就不能不管人的差别一人一票,因为一人一票的所谓形式平等会造成实质上的不平等……极而言之,一个十八岁有选举权的不肖之人与孔子的差别,可以套用尼采的话,·人和人的差别比人和猿的差别还要大’。”
走进新世纪:新兴的网络民族主义
在2002年和2003年,中国和日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件,使得在一些青年中间反日情绪高涨,在一些城市还有一系列小规模的反日游行,但更多的反日情绪和言论是出现在互联网上,由此出现了新一轮民族主义浪潮。由于有关言论基本上都是发布在互联网上,所以国内和海外发明了一个新词:·网络民族主义”。有人把这一次的新民族主义的特点归纳为:一、与极左思潮不同,不支持专制主义;二、与锁国主义不同,反对媚外但不排外;三、与暴民政治不同,没有组织形态。
·网络民族主义”这个词很有意思,确实,由于网络巨大的、快速的传播功能,它为人们表达和宣泄民族主义情绪提供了平台,同时,它使这种表达发生在网络上而不是造成在街头和广场上的聚众和示威,因而有可能显得平和、有节制。当然也不一定就是这样,今年3月以来的民族主义,除了是·网络民族主义”以外,还应该加上“手机短信民族主义”,但它表现得并不平和节制,它的匿名特征为不负责任和夸张的激烈态度提供了空间,而且,我认为这种形式的宣泄很有可能对我们民族的国民性和心理素质造成坏影响,使一些人的言论和行为不一致,容易获得廉价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自我满足,但很少考虑作出实际努力和付出代价。
新的民族主义往往只会抄袭原有的意识形态。2006年,中央电视台播出了一个节目《大国崛起》,描述西方大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与经验,引起争论。一位官员兼学者批评说:西方列强的·崛起”史,就是他们帝国主义的·殖民史·、“侵略史·,同时也就是我们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对这样的历史顶礼膜拜是要不得的,带有盲目崇拜西方的成分;我们应该多宣传我们的反抗帝国主义压迫的历史,也就是在20世纪社会主义思潮鼓舞下、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反抗侵略、挣脱压迫、求得独立自由和繁荣富强的历史。
2006年初,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电视系列片《施琅大将军》,以提倡儒学著称的陈明以表功的口气说:·施琅的电视剧是我最先倡议的。”他又表白:·我策划这个选题,主要是想唤起国人对台湾问题的关注,其次是想振作决策层对解决台湾问题的意志力和决心。”他鼓吹要有不顾一切攻打台湾的气概,他说:·能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了意志和决心,一次打不下,可以再来第二次、第三次。这就叫血战到底”。我很惊讶,这种疯狂好战的言论怎么出自一个儒家学者之口?这说明,对民族主义的分寸把握不好,是容易走到危险道路上去的。
抵制家乐福:为什么经不起理性的考验
在具体讨论之前,可能有必要事先说明一下我的一般立场。我想,我的基本立场和朋友们一样,和中国任何有爱国心的公民一样。我们希望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成功;我们希望奥运圣火的传递能够顺利进行,任何表达意见的权利和愿望不成其为以暴力干扰奥运圣火传递的理由;我们反对西藏独立;我们为在西藏发生的暴力和破坏,以及随之而产生的其他暴力事件痛心。
奥运圣火在法国巴黎传递遭到袭击,引起人们不愉快,这是一回事,而以号召抵制法国货,尤其是抵制家乐福表达愤怒,表示爱国,这是另一回事。当一些人在家乐福超市门前阻止顾客进去购物,甚至用照相机、摄影机拍摄顾客,阻止和威胁他们,这已经是侵犯他人的自由和权利的违法行为。
我常去家乐福超市购买食品,我看到的全是中国产品和中国员工,当我刚一听到抵制家乐福的号召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抵制首先损害的是中国人的利益。后来我知道,家乐福在中国的员工99%是中国人,在中国卖的商品有95%以上是中国制造。我想问那些发起抵制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利,有什么理由让无辜的中国员工和中国供应商成为惩罚的受害者?
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对社会波及面这么大,后果这么严重的行为,发起者绝对有责任提供充分的证据和理由。但是,人们得到的只是在网上流传的消息,说家乐福的大股东支持西藏独立。我感到惊讶的是,成千上万的人因此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任由冲动支配行动,但没有人去追问证据是什么,证据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后来,家乐福方面不断作出澄清,对流言加以否定,并重申家乐福将尽全力支持北京奥运会,由于发起抵制的人没有反驳这样的声明,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原来的说法是假的。问题是,那些大叫大嚷的人怎么不问一下自己,为什么凭一条不实的流言就轻率行动?
我认为,这次抵制家乐福只是一个低级的错误,如果问题不是那么低级,比如说,如果家乐福的大股东真有被指控的行为,会有更多的人经不起理性的考验。我的意思是说,即使真有家乐福的大股东做过被指控的行为,那也不构成抵制的理由,道理很简单,懂得现代公司制度的人都知道,股东的政治态度并不等于公司的政策。我看到网上有人发表这样的意见:请问这关家乐福什么事呢?你说路易威登犯了错,而路易威登是家乐福的大股东,所以要抵制家乐福,那我引申一下:中国持有美国国债规模世界第二,可以说是美国的大股东,那是不是说美国打了伊拉克战争,一些阿拉伯国家的朋友因此要抵制中国呢?
有人即使在知道有关家乐福的传言不真实之后,还坚持抵制是正确的,他们强词夺理地说,抵制家乐福并非单一针对家乐福一家企业,更多是希望向国际社会传达出中国民众的声音。这种说法等于说,宣泄情绪是天然合理的,后果是可以不管的,做一件事是否公正是可以不考虑的。
我想起了卢刚事件。1991年11月1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卢刚在校园中开枪打死系主任、教授和同学。对于这种丧心病狂的屠杀,按照上面的思路,美国人可以对其他中国人表达他们的悲愤,实行惩罚。但是,美国人没有这样做,相反,最有资格愤怒的一位死者安妮的家属在安葬自己死去亲人的当天给卢刚的家人写了一封信,其中说:“当我们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中时,我们也在我们的关心和祈祷中纪念你们·——卢刚的家人们。因为我们知道你们也一定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中,你们也一定和我们一样为周末所发生的事所震惊。安妮相信爱和宽恕。我们也愿意在这一沉重的时刻向你们伸出我们的手,请接受我们的爱和祈祷。在这悲痛的时刻,安妮一定是希望我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宽容和爱。我们清楚地知道,此刻如果有一个家庭正承受比我们更沉重的悲痛的话,那就是你们一家。我们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与你们分担这一份悲痛。”
这次家乐福事件使我想起古斯塔夫·勒庞在他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中的评论,他说,当人们聚集成一个群体时,一种降低他们智力的机制就会发生作用;群体不善推理,却急于采取行动;群体的情绪简单、夸张、易受暗示、轻信,所以不懂怀疑与不确定性;观念只有采取简单明了的形式,才能被群众接受,只有进入无意识领域,变成感情,才会产生影响。
民族主义的出路:宪政爱国主义
从上世纪90年代到今天,民族主义情绪在中国是不断高涨,一有机会,特别是一旦发生某种国际事件,它就会以极端、盲目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的事实提示我们,在现在和未来,民族主义将是中国社会思潮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需要我们正确对待。
从历史的角度看,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不断受到列强的侵略和欺负,虽然中国人早已站起来了,但整个民族在近代以来所遭受的耻辱似乎还没有雪清,对于不少人来说,这100多年来心中憋着的那一口恶气还需要找机会畅快地吐出来。现在,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国家快速崛起,很多人心中开始躁动某种情绪,这种情绪的表现形式就是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是双面刃,它既可以伤害敌人,也可能伤害自己。民族主义只提供动力,而不提供方向,在外敌入侵时,它像战马一样背负我们冲向战场,但在更多的时候,它也可能带着我们离开正道,去向危险的地方。因此,有必要给民族主义这匹野马套上理性的缰绳。
中外历史都向我们说明,民族主义情绪很容易压倒理性的思考和判断。20世纪的大哲学家罗素曾经回忆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和英国剑桥大学的同事们都忧心忡忡,关心时局,并共同签名发表声明,要政府保持中立,不要卷入战争。但战争爆发后几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就改变了态度,丧失理智地变成沙文主义者,狂热地支持战争。罗素因为坚持反战立场被著名作家威尔斯痛骂,他的好朋友、哲学家麦塔格发起运动要把他驱逐出剑桥大学。他说:·作为热爱真理的人,所有交战国的民族主义鼓动都使我恶心,作为文化的热爱者,回复到野蛮主义使我吃惊。”
我注意到一种有趣的现象,很多中国人平时还是有比较强的分析能力和批判精神,在谈到日常生活中,自己身边发生的种种不公正事情时,他们的怀疑、抨击、判断往往是中肯的,但一旦发生国际纠纷,一旦要他们评判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一旦有关的社会文化、法律政治、风俗习惯与我们这边大为不同,他们的判断能力就大大变样了,他们一下子就变得盲目、人云亦云。我认为,民族情绪的狂热发泄,首先是信息缺乏和信息歪曲的问题,对于人们有亲身体会的事情,这种问题不存在,但对于遥远的,跨出国界的事情,人们的幼稚、简单甚至无知就暴露出来了。所以,理性民族主义的首要之点,是要意识到信息匮乏的问题。
理性民族主义还要求我们,要区别一个国家的建国理念、立国原则和它的国家利益,它的地缘政治学考虑。头脑简单的人往往处于两个极端,一种人在某个西方国家与我们发生纠纷或利益冲突时,对之全盘否定,连原来承认是先进的理想、原则、制度、做法都变得一无是处,如果还有人继续主张参考、借鉴、学习,就被扣上·崇洋媚外”或·卖国”的帽子,这与其说是有志气,不如说是愚蠢。另一种人刚好相反,他们认为西方国家的宪政民主、法治是好的,他们的一切对外政策就是正义的,以为与他们抗争就是否定我们原先肯定的价值,这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也很害人。他们应该懂得,你可以是某个好球队的粉丝,但它的球员犯了规,你不能还是叫好。
我觉得,当代著名政治思想家哈贝马斯提倡的宪政爱国主义值得我们考虑。
我想用我们熟悉的语言来表述宪政爱国主义,它是说,一个国家的核心价值,作为把不同种族、文化、宗教、语言的人群维系在一个共同体中的东西,不是民族性,而是以宪政民主为基础的政治文化。在一个多民族国家,以主体民族的文化历史特性为代表的民族主义不足以成为凝聚不同民族的力量,同时,民族主义只与传统文化相关,它缺乏现代政治的价值指向,比如个人的自由、权利、法治,由民族主义凝聚的共同体中的成员很可能是臣民,只有以宪政爱国主义凝聚而成的国家,其成员才是公民。
哈贝马斯的这种宪政爱国主义思想还得到当代另一位政治思想家罗尔斯的支持。罗尔斯指出,在当代文化和价值多元化的情况下,要把具有不同宗教、文化传统的人群维持在一个共同体之内,必须在这些文化价值之间找到交叉的、共同的东西,以形成共识,作为大家遵循的指导性原则。这种交叉共识不会是宗教、文化性的,只能是政治性的。在这种原则指导下的国家是现代政治文明的国家。
我认为,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人类历史上全新的全球化时代,不论是内政还是外交,指导原则都会出现一些前所未有的特征,与近代民族国家产生和发展时期不同。民族国家不会消失,但立国理念和国与国相处的规则会有新的内容,使得国家的政治生活、公民的个人生活更文明,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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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友渔
编辑:
l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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